李德甫腹誹著,心頭的石頭倒落了地。


    李德甫滿腹牢騷,麵上卻是一絲兒不敢帶出來,嘴上兀自陪著笑,“陛下,奴才是瞧著您和朱大人商議要務,不敢進來攪擾,這才放涼了茶水。”


    “都是奴才失職,都是奴才的不是,還請陛下降罪!”


    黎謹修擰著臉,沉聲喝道,“你是禦前總管,事多忙忘了倒也罷了。你收的那些個徒弟,竟沒一個記得提醒一聲兒的麽?足見,一個個都是不上心的!這般不機靈的人,還留在宮裏做什麽?!如今敬事房是越發憊賴了,什麽樣的混賬材料都能選進宮來當差!”


    念叨著,李德甫心念忽的一轉,小心問道,“陛下,奴才聽禦花園當差的宮人傳話,皇後娘娘已起駕迴了長春宮。早前兒陛下不是吩咐禦膳房燉了一盅酸筍老鴨湯?這眼瞅著就要晌午了,也該得了。奴才尋思著,陛下不若就趁著這個時候過去,一來娘娘見了陛下的心意,心裏高興;這二來,和安公主還要一會子才下學迴去,趕著公主迴來之前,您和皇後娘娘還能多說些體己話兒。”


    也真是奇了,好端端的,陛下怎麽就忽喇叭的疑惑起皇後娘娘同夏侯禦醫來?


    黎謹修的臉色,便如吞了一口百年老陳醋一般,越發的擰巴了。


    早年穆父與寧家老爺子隨先帝征伐,曾把穆家母女托付於夏侯氏照料。


    夏侯宇早在那個時候,便和榆兒相識了,比他足足早了十多年!


    雖則那時候,他們兩個年歲尚小,榆兒更是垂髫之齡,然而正因如此,他們之間也當得上一句青梅竹馬不是麽?


    此外,內衛更從夏侯府上退下來的老人口中探知,兩家的長輩還曾為他二人定下了口頭婚約……


    後來,榆兒似是為了夏侯宇大病一場,被寧仲懷連夜接走。


    自那之後,先帝定鼎中原,穆家入京封侯開府,穆桑榆再未離開京城半步,而夏侯宇奉旨入太醫院時,她業已入選東宮,做了他的側妃。


    直至他登基稱帝,他們二人該當是再未見麵的。


    榆兒自經了那場大病,似是失去了一段記憶,與己成婚之後,有時問起她童年事,她也隻說記不得了,能談起的皆是十歲之後在京城的見聞軼事。


    榆兒和那夏侯宇,該是無事的。


    黎謹修自是相信穆桑榆的品性,然而但想起夏侯宇同榆兒有竹馬之誼……甚而還同榆兒曾有過婚約,他便覺一股無名怒火在胸膛熊熊燃燒。


    那個男人,憑什麽比他早十多年認識榆兒?又憑什麽與年幼時的榆兒相知相伴?!


    明明,他才是榆兒這一世名正言順的夫君!


    與榆兒竹馬繞床,青梅戲枝的也當是他才是!


    皇宮大內,本就守備森嚴,堂堂一國之母又怎會輕易為宵小所乘?這由頭,實在牽強。


    何況,暗中護衛皇後也罷了,又為何定要盯著皇後娘娘同夏侯禦醫的往來?


    良久不聞陛下發話,李德甫舉袖,悄悄擦了一把額上的汗,偷睨著陛下的臉色。


    所謂伴君如伴虎,這差事可太不好幹了!


    黎謹修默然不語,心中七上八下,翻江倒海。


    榆兒令夏侯宇出宮,他自然是歡喜的,但榆兒為何會突然如此作為?


    依著她的聰慧敏銳,莫不是察覺了什麽……


    然而心底裏,又好似有一隻小貓在抓撓著,催促著他去見她……


    良久,黎謹修驟然開口,“那湯,果然燉好了?”


    李德甫打了個激靈,忙迴話,“迴陛下,奴才算著時辰該差不多了。陛下既問,奴才便打發個小太監去問問。”


    黎謹修微微頷首,“那便去禦膳房,湯既好了,便承裝了送來,孤親自給皇後送去。”嘿,陛下這自己個兒尋了個台階下來了!


    李德甫肚裏暗暗發笑,麵上緊繃著,應了一聲,便自地下爬起,一溜煙兒出去辦差了。


    黎謹修看著禦前總管那肥墩墩的背影,心中不由想到,這老小子是不是又胖了?


    皇後的鳳駕迴至長春宮時,已然大晴,天色一碧如洗,萬裏無雲,唯一輪明日高懸,若非地下隨處可見的水窪,再想不到先前才下過一場急雨。


    入了長春宮,穆桑榆未進正殿,吩咐步輦徑直進了內殿。


    迴至寢殿,穆桑榆由宮人侍奉著換了一套家常衣裙,貪圖院中有些涼風,遂吩咐宮人放了一把楠木躺椅在廊上,在那兒坐了。


    宮人送了一盤子發金絲水晶盤盛著的楊梅上來,穆桑榆信手拈了一枚遞入口中。


    “今年的楊梅倒是很好,清甜多汁。豆蔻那丫頭怎麽還未迴來,她素來愛吃這些甜口的果子。”阿莫早知娘娘要問,迴來時便已遣人打探過了,迴道,“迴娘娘的話,奴婢打發人去雍芳館問了,公主已下了課,隻是還要跟著國公爺習學弓箭,大約再半個時辰才能迴來。”


    穆桑榆聽著,笑了一聲,“這個鬼丫頭,姑娘家家學的皮猴子也似,前兒又生出新文,定要學什麽射禦之術,情知闔宮上下無人肯教她,打量著哥哥好說話,不知怎麽纏的他答應了,便當個正經學問習學起來了。也罷,本宮如今身子日漸沉重,著實沒有力氣管她,隨她淘氣去罷。”


    阿莫聽著,陪著笑了兩聲。


    阿莫見此情狀,心頭不覺有些惴惴的。


    芸香遞了一塊葡萄紫繡丁香花手巾過去,穆桑榆接過擦了一把指尖的糖漬,又隨手擱在了一旁。


    “本宮如今既執掌宮闈,這後宮人事自當了若指掌。不然,這日後但有個粗心大意不到之處,以至禍起蕭牆。那本宮,豈不愧為這後宮之主?”


    穆桑榆淡淡一笑,美眸輕轉,落在了自己心腹愛婢的臉上。


    望著皇後清澈的眸光,阿莫麵上微熱,不覺微垂了麵龐,輕聲喃喃,“奴婢以為,這等微末小事,不值娘娘掛齒。”


    穆桑榆朱唇微揚,“你們都是本宮自母家帶來的人,又是打小兒便在本宮身畔服侍的,旁的暫且不提,便是這段主仆情誼,便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再者,當年本宮入選東宮,父親與大哥要從府中選幾名侍女作本宮的陪嫁。侯府使女雖眾,但要入宮陪侍,必得兼具聰慧機敏、穩重可靠方可,更要本人心甘情願。如此一番篩選下來,能用者竟不過寥寥。”


    二人未料主子娘娘忽提起當年舊事,不覺各自一怔,皆未言語。


    原來,當初穆桑榆入選東宮側妃,侯府遴選入宮陪侍,闔府選遍了,竟也沒選出幾個合適的人選來。


    宮裏主子娘娘們為爭皇寵,勾心鬥角,彼此傾軋,論什麽樣的陰毒手段都使的出來。


    閻王打架,小鬼遭殃,但有個風吹草動便把手下的奴才拱出去頂包。


    更有甚者,服侍的主子犯了大罪,為奴為婢的還要受那無窮牽累。


    所謂覆巢之下無完卵,前朝麗妃之禍,饒是這些久居後宅的婢女們亦耳熟能詳。


    盛寵時如日中天的麗妃,一朝事敗便也成了個冷宮棄婦,那起近身服侍的宮人,皆被冠了個助紂為虐的罪名,斬首棄世。


    可憐一群奴才罷了,不過聽命行事,平日裏挨打受罵也罷了,臨到頭來竟還要陪上一條性命。


    即便僥幸不曾遭禍,又保不齊真有什麽大造化,竟得了陛下的青睞,那這一輩子便都陷在了這深宮大內,再見不得天日。


    自古及今,能有幾個衛子夫,宮中最常見的景象,不過是白頭宮女在,靜坐說玄宗。


    宮女出身卑微,沒有顯赫的母家,宮中又是個好花常新的局麵,不過得個三夜五夕的恩寵,便被拋至腦後,坐等紅顏老去。


    如此種種,自願入宮陪侍的,實則並無幾人。倘若以權壓人,將人強逼入宮,那不情不願的心中必定存恨,近身侍奉日後多半要生出禍端。


    當年闔府選遍了,也唯有穆桑榆房中自幼服侍的芸香、阿莫肯跟隨進宮。


    此外,便是仙去的老夫人生前房中服侍的兩個丫頭毛遂自薦,這方湊足了四人。


    那芸香到底是心中有病的,又是浸淫宮闈已久之人,自是一點即透,略頓了頓便曉得娘娘要說什麽,兀自低了頭不言語。


    但聽穆桑榆又娓娓說道,“……當初本宮進太子府邸時,統共帶了四個陪嫁,你、阿莫並蘭心、可人。入府不過兩載功夫,蘭心一病沒了,也不消說了。那可人尤其可惡,本宮不曾虧待過她,她倒生了外心,竟幹出吃裏扒外、賣主求榮的事來。所幸先皇後明察秋毫,決斷英明,方才水落石出。雖則可人被亂棍打死,然則幹出的事來,真真叫人寒心。這些年來,也唯有你們二人對本宮忠心耿耿。無論本宮榮辱沉浮,你們都盡力扶持。本宮如今能坐上這中宮主位,你二人的功勞苦勞,本宮都是銘記於心的。”


    她口中說著二人,目光卻落在了芸香臉上。


    芸香本就垂著的頭,被主子娘娘那明亮澄澈的目光一盯,低的越發狠了,耳聞主子那誠摯懇切的話語,想及自己那點子私心,不覺又羞又愧,喃喃道了一聲,“娘娘,奴婢……”


    話未完,一旁的阿莫倒先開口,“為主子盡忠本就是奴婢分內之事,何況娘娘這些年來待奴婢們也是真心實意的好。奴婢們每月來了月紅,娘娘都恩準歇假三日,放眼整個皇宮,有哪宮主子這樣恩寬的?娘娘這些話,當真折煞奴婢們了。”


    說著,她還拉了芸香一把,“芸香,你說是麽?”芸香望向穆桑榆,卻見自小服侍到大的主子,正雙眸盈盈望著自己,不由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下。


    “娘娘,奴婢知錯了,還請娘娘責罰。”


    阿莫微微一驚,望著地下跪著的芸香,不知出了何事,轉而又看向皇後。


    卻見皇後那精巧的下頜微抬,她當即會意,上前扶了芸香起來。


    但聽穆桑榆言道,“起來罷,你無錯。”


    言語著,她秀眉微蹙,輕輕歎息了一聲,“本宮自入選太子側妃起,至今已七載有餘。如今本宮業已二十有四,你們縱便比本宮小些,也早過了適婚之齡。若還在侯府時,你們怕不是已然嫁做人妻,生兒育女,目下卻孑然一身陪著本宮埋在這深宮裏,說起來都是本宮的過失。”


    一席話,說的兩人盡低了頭,那芸香靜默了片刻,竟輕輕抽噎起來。阿莫啞著喉嚨道,“娘娘這話,當真令奴婢們無地自容。當初,老侯爺問咱們姐妹願不願陪娘娘進宮,咱們都是心甘情願的。這宮裏是個什麽生涯,咱們便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既應承了進宮服侍娘娘,是生是死那都不會反悔的。再者說來,娘娘這些年待奴婢如何,奴婢們都是看在眼裏的。想著早兩年,娘娘為著庇護奴婢,甚而還頂撞過陛下。這莫說是主仆,便是親娘老子也未必如此,再要說別的,奴婢們當真不配為人了!”


    穆桑榆不理她這番言語,一雙美眸隻定定的落在芸香臉上。


    片刻,朱唇輕啟,“芸香,再一年,待本宮平安誕下腹中孩兒,必定為你選一個極好的人家,置辦一份豐厚的嫁妝,風風光光的送你出嫁。往後,弋陽侯府便是你的母家。你在婆家遇上什麽難處,又或受了氣,無人為你撐腰,大可進宮來訴說,本宮為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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