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此時,李德甫忽從外頭匆匆進來,擦了一把額上的汗,滿麵惶恐道,“陛下,貴妃娘娘,園子裏、園子裏有人染上疫病了!”


    黎謹修與穆桑榆盡皆一驚。


    上輩子,這疫病可未曾波及宮廷。


    雖則那時,他們也並未來至上河園,然而這疫病總也在京郊山區一帶,範圍極其有限。


    上河園距離上一世疫病纏綿之地,尚有百裏之遙,疫病發至此處已著實令兩人震驚不已,何況園子裏還有人染上!


    “何人染病?!可請太醫看過了?!”穆桑榆已搶先問道。


    黎謹修眉頭深鎖,沉聲道,“此地距疫源地尚有百裏之遙,疫病如何會傳入園中?”


    不待李德甫答話,穆桑榆已先行答道,“疫病是個會撲人的病症,或水或風又或吃食,不定沾了哪裏一個傳一個就帶來了。上河園又不是個與世隔絕的處所,天天人進人出的,傳入園中也不足為奇。隻是,這小太監竟是禦膳房管采買的……”


    話至此處,她秀眉輕蹙,向黎謹修正色道,“陛下,臣妾懇請,上河園自即日起封閉門戶,嚴查園中所有飲食……不,臣妾請旨,焚毀園中現存一切食物!”


    黎謹修於醫術一道所知甚淺,聽了她的言語,頗有幾分疑惑,問道,“榆兒,焚毀園中所有食物,是否過於激進?國庫空虛,陝西又有災民流離,朝廷正當艱難之時,如此作為,恐惹人非議。”


    穆桑榆搖了搖頭,說道,“陛下,臣妾聽那小太監的病症死狀,這病怕不就是從飲食上起,傷的便是人的腸胃。這人生前既是掌管膳房采買,園中現存的米麵果菜,已不知汙染了多少。如被人食用下去,必是要生病的……”


    她話未完,外頭宮人便奏報夏侯宇求見。


    二人知曉,他必是為這園中疫病而來,黎謹修當即準見。


    夏侯宇入內,拜見了陛下、貴妃,便說道,“陛下,貴妃娘娘,園中又有兩名宮女罹患疫病,吐瀉不止。臣已命人將她二人遷至一處,住處隔絕開來,令人不得擅自靠近。臣向陛下請旨,即刻焚毀園中現存一切糧食!”


    這話,便與之前穆桑榆所言不謀而合。


    當下,他沉吟片刻,微微頷首,“既是你二人都這樣說,那朕便準奏。”說著,又吩咐夏侯宇,“夏侯禦醫,疫病擴散至上河園,事態已非同一般。朕便將此間安危,盡數交付與你……”


    黎謹修一言未了,穆桑榆已先行說道,“陛下,臣妾有話。”


    黎謹修凝視著她的眼眸,心底卻已先猜到了她餘下的話語,便隻向夏侯宇交代,“自今日起,你嚴查各處,所需一切藥材……”


    “陛下!臣妾請旨,陛下請將此事交予臣妾,臣妾願為陛下分憂!”


    穆桑榆打斷了他的話語,落地有聲道。


    黎謹修默然不語,麵色淡漠如水。


    室內一片靜謐,連著李德甫都為穆貴妃捏了一把冷汗。


    夏侯宇禁不住側首望去,隻見穆桑榆穿著一領茶青色挑線衫,一襲杭州縐紗裙子,家常裝束,嬌豔的臉上卻滿是堅毅之色,清水般的眼眸直視著陛下。


    自他進來時起,穆桑榆就未看過他一眼。


    片刻,黎謹修方才抬首看向她,不置可否道,“貴妃,這種非常時刻,你當照料公主、服侍太後。”


    穆桑榆卻道,“陛下,園中已陸續有人染病,即便立刻焚掉所有糧草,這疫病也不會頃刻消失。若不能根除此疫,太皇太後與公主是不會安泰的。再一則,臣妾身為貴妃,當此時刻怎能退縮不前?夏侯禦醫隻是一介太醫,隻由他一人總領此事,恐不能令眾人心安。”


    黎謹修便又不言語了,看著她的雙眸,半晌麵上忽閃過一抹不忍的神色來。


    然而,這是疫病,是會傳人的烈疾!民間已病死了那麽多人,更有滿門滅絕的先例。


    可能再一次失去她的恐懼,如同蟲蟻啃噬著他的心頭。


    “榆兒,你不必……”


    穆桑榆向他莞爾一笑,“請陛下下旨。”


    穆桑榆含笑領旨。


    當下,穆桑榆便吩咐下去,焚毀園中所有現存糧草,另從別處采買調撥,幾處水井上蓋加鎖,隻從玉泉山下來的山泉中取水,更嚴令各處再不準進食生冷瓜果,水也必要煮沸方能飲用。


    又傳懿旨,將園中西北角的梨落院圈禁起來,如發現病患則不拘身份,皆挪入其間養病,痊愈方可出來。


    她這一番布置,聽在夏侯宇耳中井井有條,且幹脆利落,不由心生佩服。


    經這一場風波,在場宮人心中皆明白過來,穆貴妃如此處事,必有其道理。


    若不然,也不會有人買通這宮女,讓她生事阻擾了。


    更往深裏想,那人為與貴妃娘娘作對,竟全不顧惜眾人性命。


    如今有一個秋玉,以後還不知有誰,又有什麽後手!


    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更何況這疫病看不見摸不著,更不知幾時就會中招。


    如今之計,唯有緊緊依附貴妃娘娘,按其吩咐行事,興許還能幸免於難。


    畢竟,貴妃娘娘還是真心實意的在根除疫病。


    一場亂子之後,再無一人多言,穆桑榆便下令焚燒了所有糧草,將餘下三個偷盜的宮人送去發問。


    正當此時,藏秀忽然到來。


    穆桑榆忙起身,問道,“藏秀姑姑此刻過來,可是太皇太後有什麽吩咐?”


    藏秀欠身行禮,“太皇太後吩咐奴婢來請貴妃娘娘,到壽安書院敘話。”


    穆桑榆一早猜到,今日唱了這一出,蔣太後必是要過問的,當即含笑應下,將此處交給了白玉心,交代了幾句,便起駕往壽安書院去。來至壽安書院,隻見院中一片靜悄悄的,無有人聲。


    穆桑榆隨藏秀一路進了明間,隻見蔣太後穿著一襲家常舊衣,正盤膝坐於炕上,滿麵肅然。


    她上前道了一個萬福禮,“臣妾給太皇太後請安。”


    話音落,蔣太後卻一時無言。


    過了好半晌功夫,穆桑榆隻覺腰腿都已有些酸了,才聽太後輕輕歎息了一聲,“罷了,起來吧。喜鵲,給貴妃端張椅子過來。”


    那名叫喜鵲的宮女端了椅子過來,穆桑榆謝了恩,便淺淺坐了。


    身子才坐定,便聽蔣太後果然問道,“哀家聽聞,你下了懿旨,將上河園所有糧草收攏在一處,要盡數焚毀。丫頭,當真有這個必要麽?”


    ……


    過了掌燈時候,穆桑榆獨自就寢,心裏有些放不下孩子,又記掛著遠在營中的哥哥。


    軍中出了疫病,那可比尋常百姓人家更為棘手。


    軍中數萬兵士,同吃同住,要阻隔傳染,難上加難。


    再一則,這許多人聚攏在一處,有些風吹草動,便會傳的人盡皆知,鬧得人心惶惶,一個不慎,便易生出嘩變。


    哥哥此次西征,雖大勝而歸,但認真算起來,其實也是首次領兵罷了。


    這等情形,他此前從未遇到過。


    若好,萬事皆休,一切太平。


    穆桑榆心頭忽然漫過了一絲恐懼,原書的劇情顯然並沒有消失不見,它正在以另一種形式把控著她的人生,仿佛一隻無形的手,正盡力的將一切都推迴到原來的位置上去。


    “……也不知怎麽樣了……”


    她在枕上輾轉難眠,不由自主的輕輕吐出這麽一句話來。


    瑞珠在帳子外頭的春凳上坐著,聽見這一聲,隻道她是在擔憂小公主,壓低了聲兒道,“娘娘,公主殿下在太皇太後那兒,安穩的很。掌燈時候,娘娘不是打發人去問過了麽?公主起初有些鬧人,後來就好了,這會子怕已睡熟了。都快子時了,娘娘也快睡了吧。再過一會兒,怕是李德甫公公又要來問了。”


    “數你囉嗦。”


    穆桑榆淡淡一笑,轉過了身去,合上了眼眸。


    這是自打疫病爆發後,穆桑榆吩咐下去,交代上河園各處照辦的,並派人傳抄了一份到皇城。


    收拾妥當,穆桑榆方才走入明間,在炕上坐了。


    瑞珠送了碧螺春上來,她端了過去,抿了一口,長長的舒了口氣。


    才坐了片刻,外頭人便傳報,白貴人來了。


    話落,隻見白玉心姍姍而來,上前笑了一下,“姐姐辛苦了。”


    穆桑榆放了茶碗,淡淡一笑,“盡能招架,也還不算什麽。”說著,便讓她坐。


    白玉心在對麵坐下,說道,“姐姐今日此行,既鏟了梁氏插在梨落院的暗樁,又拿了她的把柄,更穩了人心,可謂一舉三得。”


    穆桑榆嘴角淺勾,隻道,“其餘兩件,差遣個人去也罷了。隻是梨落院裏荒誕至此,我不親自出麵是斷然不行的。何況,宮中人素來對我隻有懼而沒有敬,要一改這局麵,就從這件事上開始了。”話至此處,她便看著白玉心,微笑道,“玉心,吳書同的事,我便交給你了。此後,我要將全副的精力放在鑽研藥方上。不盡快拿出個行之有效的方子,一昧的防可不是個長事。”


    白玉心頷首道,“姐姐放心,憑他是什麽鐵嘴鋼牙,我都會從他嘴裏掏出話來。”


    穆桑榆笑了笑,“倒也不必多費什麽手腳了,適才在梨落院堂上,他的嘴就鬆動了不少。隻是你拿了證據,可一定要嚴加保管,萬不能流瀉出去。”


    白玉心忙道,“姐姐交代的,我都明白。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失其身,幾事不密則成害,這道理我還是懂的。”穆桑榆點了點頭,這一日查案、審問、同那些個奴才鬥智鬥勇,她是倦的緊了,隻端著茶碗默默吃著。


    白玉心瞧著她的神色,眸光微閃,忽而輕輕問道,“姐姐……我、我聽聞,世子爺率領的軍隊也發了疫病……我想問問、如今是什麽情形了?”


    穆桑榆起先一怔,片刻才緩緩說道,“軍營裏的事情……我也不大清楚。陛下下了嚴令,禁止人四處宣揚,免得人心浮動,更令小人生事。”


    說著,她睨著白玉心,淺笑道,“玉心,我怎麽覺著……你好似十分關切我兄長?我聽宮人說起,你曾於月下祈願,求他西征旗開得勝,平安歸來。如今你又……”


    白玉心麵上微微泛紅,忙道,“隻是因世子爺是姐姐兄長的緣故,所以我、我是關心姐姐,絕無旁的心思。”


    這話說的,倒好似越描越黑了。


    穆桑榆卻如沒聽出來一般,頷首恍然道,“原來如此,你盡管放心,軍營雖人多聚集,但軍紀森嚴,反倒比別處好管轄些。”


    白玉心笑了笑,陪她又坐了一會兒,外頭便有人來請她去看發放艾草的賬目,她又起身離去。


    待她走後,穆桑榆長長歎息了一聲。


    一旁侍立的瑞珠低聲道,“娘娘,白小主似有些不對勁。”


    穆桑榆望著白玉心留下的茶碗邊沿上那一抹淡淡的胭脂出神,半晌才道,“本宮是過來人,哪裏看不出來?她一向遠著陛下,哪怕跟在本宮身邊也毫無邀寵之心,本宮隻當她是當真清心寡欲,不願卷入這宮廷是非。然而,何曾想到……但他們兩人從未有過交集,又怎會……哪裏有這樣多的一見傾心的故事呢!”


    瑞珠言道,“娘娘,如今說這些都遲了,隻是接下去該怎麽辦?白小主她……不會一時衝動,幹出什麽糊塗事來吧!”


    穆桑榆緩緩搖頭,“玉心的性子,本宮還是了解的,她不是莽撞燥進的人。但,如此下去,隻是苦了她自己。”說著,又歎息了一聲,“這世上的事,不如意事常八九,便當不知道吧。”


    白玉心走到門外,和風自湖上吹來,拂去了她臉上的熱燙,不由抬手輕輕拍了拍臉頰。


    原本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沒想到榆姐姐洞若觀火,還是察覺了出來。其實姐姐說的不錯,她如今竭盡所能的襄助姐姐,是有那麽一段私心在的。


    白玉心清楚,她這段情思最終隻會落個無疾而終的下場,穆長遠什麽也不會知道,她的心事隻有蒼天知道罷了。


    但她不後悔,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心。


    如此,她白玉心才算沒白活這一世。


    穆長遠,你什麽都不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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