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應命,穆桑榆緩步走到禦案旁,執起銀勺子,自水盂之中舀了一勺子清水,倒入蕉葉白龍首端硯之中,輕輕卷起袖子,握著鬆煙墨錠,細細研磨起來。


    片刻功夫,墨汁便緩緩流出。


    她可是伺候了黎謹修半輩子的人,知曉他一切的品味喜好,更明白怎樣將墨研的濃淡合宜,眼下做來可謂是駕輕就熟,也免得他再借題發揮,找她的麻煩。


    黎謹修果然滿意,提筆飽蘸了墨汁,重又批起了折子。


    有穆桑榆陪伴身側,黎謹修原本暴躁不堪的心境,逐漸歸於寧靜。


    兩人一個批閱奏章,一個研墨烹茶,雖未有交談,倒也恬靜安好。


    待最後一本折子看完,黎謹修挺了挺腰身,眯細了眼眸,看了一眼一旁侍立的穆桑榆。


    她今兒隻綰了一個宮中常見的隨雲髻,發髻上並未插戴多少珠寶首飾,隻插了一支烏木蘭花垂珠步搖,一朵杏花通草,越襯的烏發如雲。


    臉兒上脂粉淡淡,白膩之中透著一抹天然的暈紅。


    一襲煙色齊胸襦裙,勾勒著她的玲瓏曲線。胸的一側別出心裁的配了一枚金絲香囊,隨著她一舉一動搖曳生輝,勾人遐思。


    穆桑榆本有傾國色,偏生往日最愛華麗妝扮,雖也極美,卻難免有些紮人的眼。


    今日這番家常裝束,天然自在,更顯露出了一抹罕見的慵懶媚態。


    那香囊不時散出的香氣,時濃時淡,似有如無,甜美馥鬱,如女兒體香,撩撥的黎謹修有些心猿意馬。


    她這是故意的麽?


    是了,她必定是蓄意弄出這和往日不一樣的打扮,又拿著替梁成碧求情做借口,來勾自己。嗬,他就知道,穆桑榆怎會不在意他的寵愛!


    哪兒猜得到黎謹修心中這些百轉千迴,她惦記著豆蔻等她吃飯,眼瞅著時辰不早了,黎謹修這裏也再沒什麽事情,索性直言道:“皇上,和安公主還在宮中等著臣妾迴去一道用膳,臣妾告退了。”


    言罷,她屈身行禮,隻等著皇帝開口放她離去。


    然則,半日不聽動靜,穆桑榆隻覺腿肚子都有些發酸了。


    正兀自奇怪,身子卻被人猛力一拉,整個人便跌進了黎謹修的懷抱


    她未曾多想,便紮掙起來,卻被一雙強健的臂膀抱起,放在他的膝上,被緊緊的禁錮在了他的懷中。


    穆桑榆有些慌亂,黎謹修越發的奇怪了。


    “皇上,這不合乎禮數……”


    話未完,一隻手掌扣住了她的後腦,強迫她抬起了頭。


    黎謹修清雋俊美的臉近在咫尺,眉眼之間滿是山雨欲來的陰鷙怒氣。他用著穆桑榆前所未見的力量緊擁著她,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一次,她是不是逃不掉了?


    “穆桑榆,欲擒故縱也得有個極限!”


    黎謹修俯首,壓在了穆桑榆的唇上。


    穆桑榆全然不能動彈,在男人提防預備下,她還能做什麽呢?


    被索取掠奪之中,穆桑榆隻覺得頭暈目眩,神思迷離。


    臨末,脖頸上卻傳來一陣刺痛。


    “這是罰你,上一次竟敢咬傷了朕。”


    渾濁熾熱的吐息噴在她細白的頸子上,男人的低聲笑語自下傳來。


    黎謹修竟然咬了她一口!


    他果然還在記仇,這個小氣的男人!


    黎謹修更不多言,俯身將她抱了起來,向重重簾幕內走去。穆桑榆滿心驚悸,甚而還有那麽一絲酸澀。


    黎謹修麵上,是她曾經熟悉的、如今卻盡力忘卻的渴求神情。


    上一世,她就是在被他這般注視之下,與他翻雲覆雨、纏綿無限。


    她不想再陷進去了,然而她可以拒絕麽?


    身為貴妃,服侍君王,本就是她分內之事。


    “娘……”


    軟綿綿的童音驟然響起,一名小小的身影忽從外麵一路跑了進來,撞在了陸昊之的腿上。


    黎謹修愣了一下,低頭瞧去,隻見豆蔻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正自可憐巴巴的望著自己,小手緊緊的揪著他的褲腿。


    那意思好似在說,不要欺負我娘。


    “哎呀公主殿下,您不能進去啊!”


    幾名宮女太監追在豆蔻身後,眼見這一幕,頓時噤若寒蟬,各自跪在地下。


    穆桑榆忽見豆蔻跑來,心中又驚又喜,這下她可有脫身之計了。


    “皇上,放臣妾下來,讓孩子看著不好。”


    行了,這下又完了,今兒他什麽也別想幹了。


    黎謹修滿腹燥火,憋屈非常,但當著個孩子的麵兒,他還能如何,隻得放了穆桑榆下地。


    穆桑榆攏了攏頭發,拉過豆蔻,含笑問道:“怎麽跑來了,是來找娘的麽?”豆蔻咧嘴一笑,點了點頭,躲在了穆桑榆背後,隻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怯怯的看向黎謹修。


    黎謹修滿心莫名,這孩子是什麽意思啊,他可是她的親叔叔!


    就算她現下這個娘,也是他給她找來的,媳婦被她搶了去,他還不高興呢,她倒先一副酸瓜臉。


    穆桑榆安撫了小公主,又向黎謹修道:“皇上,這幾日臣妾都同小公主一道用膳,想必公主是慣了,離不得臣妾。臣妾鬥膽,請皇上放臣妾迴長春宮照料公主。”


    黎謹修還能怎樣,難道跟一個小娃娃搶她娘不成?


    無奈之下,他隻得隨意點了點頭,“也罷,帶了公主迴去罷。”


    穆桑榆拉著小公主的手一道行禮,便離了養心殿。


    出得養心殿外,迎麵一陣和風,吹散了她一身燥熱。


    殿外候著的阿莫忙迎上前來,正想開口問詢,猛然見自家主子脖頸上一道紅痕,不由低頭偷笑了一下。


    她是穆桑榆自母家帶來的陪嫁,一路伺候著主子過來的,自然明白這是什麽。她就知道,皇上果然還是最寵愛貴妃娘娘的,隻可惜小公主來的不是時候,打攪了好事。


    穆桑榆問道:“這是怎麽迴事,公主怎會一個人突然闖進養心殿去?”


    阿莫一麵伺候著她披上鬥篷,一麵說道:“聽奶嬤嬤說起,這到了傳膳時候,小公主見娘娘沒有迴去,怎樣都不肯用膳,又鬧著一定要找娘娘。底下人也是怕公主餓出個好歹,這才帶了公主過來。原本是說在殿外等娘娘出來的,誰曉得小公主眼尖,看見娘娘在裏頭,趁人眼錯不見,就鑽了進去。她個子小,腿兒倒是伶俐,誰也追不上她。”


    原來,穆桑榆如今正為豆蔻調理身子,開了一些方子,必定要等用膳之後才可服用,且下了嚴令,務必不得耽擱公主吃藥。


    伺候的宮女也是怕耽誤了公主服藥,被貴妃娘娘問責,這才領了公主來養心殿。


    穆桑榆耳聽有這層前情,也就不再追究,攜著豆蔻一道上了歩輦,起駕迴長春宮。


    路上,阿莫禁不住低聲問道:“小姐,您為什麽這會子要為賢妃求情呢?她得意了這麽多年,好容易皇上如今罰了她,何不讓她再吃些苦頭,看她日後還威風的起來。”


    “你倒是老脾氣,一點兒沒改。”穆桑榆撫摸著豆蔻的頭頂,微微一笑,“這些新選的小主們馬上就要進宮了,這場好戲沒有她在,可是大大失色呢。”


    這個節骨眼上,梁成碧若被禁足,後宮位份最高的嬪妃就剩自己了,那可不立馬就成了那些新人的箭靶子?


    旁人倒也不足為慮,隻是前世的雲筱柔,可不是什麽好相與的角色。


    穆桑榆自問招惹不起,也不想和她直接對上,還是把梁成碧拉出來,擋一擋也好。


    至於這輩子,這兩人是要相親相愛做姐妹,還是相愛相殺做冤家,不是她關心的事情。


    穆桑榆離了養心殿之後,黎謹修憋了一肚子的火沒處發泄,禦前那些沒能攔住公主的太監們,自然就倒了黴。


    一人一頓板子,一個都沒跑了。


    就連禦前總管太監李德甫,這次都沒能幸免。


    還有不長眼的,竟壯著膽子給皇帝出主意,不如就在禦前侍奉的宮女之中選一個姿色尚可的過來伺候。


    皇帝賞了五十大板,打完就扔永巷刷恭桶去了。


    夜晚,徒弟伺候著上了藥,李德甫就趴在炕上,摸著自己的老屁股,唉聲歎氣:這貴妃娘娘可能還不如不來,皇上的火氣越發大了。


    梁成碧起先聽太監傳口諭,皇帝赦免了自己的禁足令,倒也高興,但緊跟著又聽說是孟嫣特特去禦前求的情,不免又狐疑起來。


    “這穆桑榆怎會如此好心?她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梁成碧斜倚著鵝羽軟枕,懷中抱著一隻雪獅子貓,疑惑問道。


    地下一名身穿紫色綢緞衫裙的麗人,陪笑著迴道:“好娘娘,這曆來宮裏的事都是您打理,離了您,這還不亂開了鍋?貴妃要管,她管的了麽?有這個才幹麽?想必是她自家也清楚,沒有這個本事,與其弄出亂子被皇上問責,還不如先去求情,落得當個好人。”


    這女子二十出頭,容顏嬌豔,名叫趙芳春,原也是先帝在世時為寧王遴選的側妃,與梁成碧一道留牌子送入王府,也一道從未有寵。


    如此安排,就是為了突顯穆桑榆如何善妒,霸占黎謹修。然則如此一來,穆桑榆獨享盛寵,這些個無寵嬪妃自是一起結伴仇視她。


    趙芳春出身不高,皇帝又從不拿正眼看她,隻好投靠梁成碧,才被封了個貴人。


    梁成碧卻搖頭沉聲道:“本宮覺著,如今的貴妃不是那般好對付了。”


    這般沉思一二,到底想不明白,她隻得又開口吩咐:“新小主即將入宮,各處都看著些,不要弄出事端。那永壽宮既然是貴妃的好意,更要盡心竭力,莫白費了貴妃娘娘這段心意。”


    左右應命,梁成碧又向趙春芳微微一笑:“趙貴人,這位新選的雲常在,可是一位妙人,要好生相處才是。”


    趙春芳心中會意,忙含笑迴話:“娘娘放心,嬪妾都明白。”


    又五日,新選小主正式入宮。


    那位原書之中的女主角雲筱柔,也終於走進了這座皇城。三月初七,宜嫁娶、入宅,是新小主們入宮的黃道吉日。


    清晨原本風和日麗,一派晴好氣象,但晴沒過半刻鍾,西方天際便飄來一朵烏雲,將晴空蓋住,轉眼地下飛沙走石,天上降下了萬千雨滴。


    穆桑榆晨起用過早膳,給豆蔻梳了頭,就在明間內炕上坐著看賬本。豆蔻就坐在她對麵,低頭玩著九連環,乖乖的一點兒也不鬧人。


    聽見窗外動靜,穆桑榆便推了窗子向外看了一眼,隻見天地之間水霧彌漫,一應景物都隱在了茫茫雨簾之後。


    “今兒是這起子新人進宮的好日子,卻下了這樣大的雨,不知有沒有人淋著。”


    穆桑榆賞著窗外雨景,隨口說了一句。


    阿莫點了一支沉水香,以來驅散這房中的水汽,走來說道:“娘娘倒是好心性,還惦記著她們有沒有淋到。這起子人裏,還不知有幾個包藏禍心的。”


    穆桑榆抿唇一笑,明豔的臉上滿是風輕雲淡。


    想及上輩子,此時的自己正自焦躁不安,坐臥不寧,如今想來真正可笑。


    正因不再在意黎謹修的情歸何處,她眼下才能這般悠然自得的欣賞雨景。


    說來,上輩子這一日有下雨麽?


    她怎麽依稀記得,那是一個明媚豔陽天?那書裏為給雲筱柔造勢,還特特描寫了一番天氣風景,什麽豔陽高照,喜鵲鳴叫,鴻雁高飛,如今是怎麽了?


    “芸香去內務府領彩線,不巧就碰上這場雨呢。”


    主仆正說著閑話,芸香就冒著雨迴來了,在廊下脫了鬥笠蓑衣,進來見了主子。


    “彩線領迴來了,敬事房那班子奴才當真氣人,亂成一鍋熱粥,滿口隻說忙新小主安置事宜,一個正經幹事的也不見。還是奴婢發了一頓脾氣,說娘娘急等著用彩線,這才有人給領了。”


    “今兒有正事,他們是忙碌些。”穆桑榆微微一笑,看著芸香鬢邊不住滴落的水珠,關切道,“倒是辛苦你走這一趟,待會兒叫小廚房燉了薑湯來吃。闔宮的人也都分上一碗,別著了寒氣倒下了。”


    芸香連忙謝恩,貴妃娘娘如今脾氣是隨和了許多,常常一整日臉上都掛著笑意,也鮮少再打罰下人,當真是溫柔嫵媚。


    雖則她和阿莫都是弋陽侯府出身的家生奴才,又是打小就伺候貴妃主子的,自然忠心不二,但硬說起來,當然還是更喜歡如今的貴妃娘娘。


    “如今外頭人人都說起,長春宮的貴妃娘娘寬和大度,溫柔慈和,好多人使銀子打點想進來當差呢。”阿莫從旁喜孜孜插口道,主子名聲好,她們這些當奴才的臉上也有光。


    穆桑榆聽在耳中,隻笑而不語。


    “有一件新鮮事,奴婢說給娘娘聽來解悶兒。”


    芸香看穆桑榆心情甚佳,便興致勃勃講來,“奴婢從敬事房出來時,聽見兩個從永壽宮過來的小太監議論。說是那位雲常在進宮之前,天氣還好好的。她才進長街,就見著一邊樹上兩隻烏鴉青天大白日的哇哇亂叫,天上眼瞅著飄過來一片烏雲,登時就下起雨來了。娘娘,您說說,這事兒招笑不?”


    穆桑榆聽聞此事,秀麗的眉頭微微一挑——喲,還有這樣的事兒呐?


    這輩子是怎麽了,和上輩子全不一樣了。


    隻是這點些許的異動,她也並未放在心上,想必雲筱柔的地位也不會因著這些小事就發生什麽變化。


    “這樣的話,往後不要再說。免得你們在宮裏說順了嘴,哪日不當心就說出去了。再傳到什麽有心人耳朵裏,憑白惹是非。”


    穆桑榆交代了一句,眼看自己這兩個得力大宮女都低頭聽命,滿意的點了點頭。


    從她嚴整宮闈起,長春宮的宮女太監言談舉止,已收斂謙遜了許多,再不似上輩子那般張牙舞爪,四處惹嫌了。


    她轉而又問:“白答應幾時到長春宮,怎麽還不見?”


    阿莫含笑迴道:“娘娘,您忘了,白答應位份低,要過了午後才進宮呢。這一批進來的,都是常在位份以上的小主。”


    穆桑榆這方恍然,這些事都太遠了,她都有些記不得了。


    乾元五年的選秀,一共入選了六位秀女,除卻那位雲筱柔,及答應白玉心,另有貴人一位,常在一位,答應兩位,分別是宋溪月、韓曉梅、劉妙宜及沈招慧。


    這些人,有的早早與雲筱柔為敵,有的成了雲筱柔的金蘭姐妹,亦有不過是龍套角色的。


    穆桑榆打算,除了那位與自己有過一段緣分的白玉心,其餘人都一概遠離,任憑她們去上演好戲。


    雲筱柔得知自己入住永壽宮時,心中一喜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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