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姝離開狐狩之後,立刻就離開妖界,往青合趕去。


    六界還如往常那般平靜,一路上不見難民,想來容真遵守了約定,墨姝在心裏鬆了一口氣。


    然而當她到達青合的時候,空曠的山野之間並不見妖兵的蹤影,仿佛容真並未來過,曾經囤積在青合山下的軍隊隻是她的一場夢。


    問題是,那隻小桃樹妖也不在了。


    墨姝這一查,才發現自己給出籬的鱗片早就被點燃,可她竟毫無知覺,隻可能是被狐狩中的幻境給迷惑了。


    她心裏雖然懊惱,但六界如初,容真並未真正攻山就退兵了,一切如她所願,倒也不算壞事。


    眼下最重要的事,大概是先找到出籬問問容真做了什麽。


    *


    容真佯裝攻山那一晚,出籬意識到不對,立馬就點燃了墨姝留下的鱗片。


    但鱗片燃燒過後,其上殘留的靈氣飄遠,遲遲不見墨姝的迴應。


    出籬心裏著急,便沒等下去,就跟在容真的屁股後麵進了山。


    她也是妖,混在妖兵裏並不容易被發現,一進了山,她就竄進茂密的樹叢裏,一直躲在暗處觀察。


    容真設伏,十七受了傷被留在樹林裏,便是出籬悄悄幫他簡單處理了傷口。


    可後來的事便不是她一隻小妖能夠參與的了,陸思融合了胎光神魂後,那一瞬間爆發的神力讓藏在暗處的出籬差點暈過去,不過那熟悉的力量也讓她迴想起了鎖妖塔破那一日。


    聯想到陸思或許與赤曦有關,出籬便硬著頭皮跟上了容真,好在容真也受傷不輕,一直沒有發現她的存在。


    *


    赤曦離開青合山後,陸塵心讓陸逢機迅速處理好山上的事務,與他一同北上,等到赤曦會合。


    山上本已沒什麽好處理的了,一切妥當,隻待陸塵心布下結界封山便好。


    但陸逢機忽然想起來,山腰的藏書閣裏還有兩個人。


    歐陽明和陳芸兒一直待在藏書閣裏,一步都沒離開過,沒日沒夜地翻看古籍,圍繞在他們身側的書已堆上幾丈高,幾乎把他們都給淹沒了。


    陸塵心拾階而上的時候,木製的樓梯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樓外的竹林也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驚擾了這片聖地似的。


    不夠靜心的陳芸兒首先從書堆裏抬起頭來,一眼就看見走到樓梯口的陸塵心。


    她高興壞了,張口便喚道,“師兄!”


    害得歐陽明以為是陸逢機來了,頭也沒抬,就招唿來人給自己倒杯茶來。


    陳芸兒下一刻便想起自己叫錯了人,竹林村裏陸塵心假作了陸逢機,如今他可不是什麽師兄,是掌門才對。


    她捂著嘴,顯得有些無措,陸塵心倒是沒說什麽,微微笑著,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他走到窗台邊的木桌旁,取下一個茶杯,斟了茶水,遞到歐陽明麵前。


    歐陽明自然地接過來喝了,一抬頭,剩下的半杯茶水便全潑在了手中那本古籍上。


    “陸掌門?!”


    他一時不知是該心疼自己,還是心疼那本古籍好。


    “歐陽先生辛苦了。”


    陸塵心從他手中取走古籍,其上的字被茶水暈成黑糊糊的一片。


    他的手懸在書頁上,隻見水珠浮起,在他掌心匯聚,古籍又變迴了原樣。


    他把書還給歐陽明,“這本書上記錄了大多數早已失傳的上古陣法,但無一可解青合之困,先生可以放下了。”


    歐陽明見書完好無損,鬆了口氣。


    他站起來,施施然行禮。


    “掌門已迴來,便無我們什麽事了,想來青合之困已解。”


    陸塵心迴禮,“先生對青合的恩情,我必銘記於心。”


    歐陽明笑了笑,擺擺手,倒也沒再說什麽。


    他知道陸塵心這個人從來不說客套話。


    倒是陳芸兒看他們倆禮來禮去,有些無趣。


    “掌門,你怎麽迴來了?赤曦姐姐呢,她也迴來了嗎?”


    陸塵心著實被她這聲姐姐膈應了一下。


    “她迴來了,但又走了。”


    陳芸兒看上去十分失望,“她要走,掌門都不留一留嗎?”


    “她自有要事要做,會來與我們會合的。”


    陳芸兒雙眸一亮,頓時喜笑顏開,“你們倆沒吵架啊,那就太好了!”


    陸塵心一怔,忽然明白了這丫頭的意思,原來她是誤會他和赤曦不和了。


    “胡想些什麽呢。”


    陳芸兒嘻嘻笑著躲到了歐陽明身後去,陸塵心唇角掛著輕柔的笑意,與往日的他截然不同,就連歐陽明都注意到,掌門下了一趟山就變了。


    變得更有人情味了。


    “青合的困境已解,可眾弟子皆被遣散,掌門接下來有何計劃?”青合派的命數顯然已盡,仍留在此地混吃混喝十分不雅,歐陽明也是時候考慮自己的去處了。


    陸塵心沒有立刻迴答歐陽明的問題,而是繞著閣中高高的書架走了一圈。


    “我從未料到自己一手創立的青合派會以這種形式走到盡頭,但一切皆為天命,接下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他的手放在落滿塵埃的書冊上,抬眼看向歐陽明,“這青合山,大概得由歐陽先生暫且照顧了。”


    歐陽明一怔。


    “我?”


    陸塵心淺淺一笑,“此去,或許不歸,先生若願意,可在此處等一等。”


    這滿山的一草一木,是赤曦對過往的所有寄托,亦是他這千年來的每一寸思念和痛苦。


    青合於他們都已不再是世間萬千山陵中的一個,而是家,是歸處。


    歐陽明的唿吸沉了些許,他能感受到,陸塵心交付給他的是極重的信任。


    “掌門既然這樣說了,我哪裏還能推辭,你們放心走吧,隻要我還活著一日,這裏的一切就不會變。”


    陸塵心將兩手交疊於身前,緩緩躬身行禮。


    “那便,多謝先生了。”


    陸塵心離去時,陳芸兒追出藏書閣,追到竹林中。


    “掌門!”


    陸塵心駐足迴頭,這片竹林與竹林村外的那片很像。


    “怎麽了?”


    “你們要去的地方很危險,是嗎?”


    陸塵心並不確定那裏危不危險,畢竟至今他們仍不知道那裏有什麽,但他內心深處有強烈的不安在跳動,讓他意識到這一行不會容易。


    “或許吧。”


    陳芸兒跑的急了,微喘,“你們還會迴來的,對嗎?”


    陸塵心將一隻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我們會盡力迴來的。”


    “爹爹當年就是突然消失了,然後再也沒有迴來過。”


    麵對姑娘純真卻充滿不安的眼睛,陸塵心沉默了片刻。


    這世上沒有謊言可以淹沒的真相,也沒有離開了一定會迴來的人。


    “無論我們是否會迴來,我們都隻是希望世上能迴家的人能多一些,如果你決心繼續做青合派的弟子,遲早會明白的。”


    “明白什麽?”


    “神仙之道。”


    *


    陸塵心,陸逢機和柳清漪離開青合,輕裝上路。


    這一次途中沒有阻礙,他們的目光隻盯著遠方的趙國國都,腳程極快。


    原本五日的路程,被陸塵心日夜兼程地趕路,縮短到了三日,陸逢機差點累倒,柳清漪怨聲載道,一路上好不熱鬧。


    不久之前,赤曦和陸塵心決定趕迴青合的時候,拜托趙瀟瀟帶著長泠和綏居暫時安頓在趙國京郊的一間不起眼的客棧裏,且吩咐一定要等他們迴來。


    趙瀟瀟倒是守約,盡管到了自家家門口也不進,天天在客棧門口蹲赤曦和陸塵心。


    但想蹲的人沒蹲到,不想見的人倒是先來了。


    趙家不知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知道自家大小姐從青合千裏迢迢迴來,卻停在京郊不走了,趙瀟瀟的母親天天在趙老爺麵前哭,趙老爺禁不住這麽折磨,便派了人來請。


    來的本該隻是家裏十幾個小廝,但向來與趙瀟瀟交好的趙家五公子趙鄺也悄悄跟了來。


    趙鄺比趙瀟瀟小八歲,還是個小少年,見到蹲在客棧門口百無聊賴的趙瀟瀟便撲了上去,掛在趙瀟瀟的脖子上喚“阿姐”。


    趙瀟瀟措手不及,被趙鄺搖了個七葷八素。


    “阿姐,你終於迴來了!你都不知道我多想你,我都想好了,過幾年你要是還不迴來,我就跟爹爹說,我也要去青合求仙!”


    趙瀟瀟被他鬧得腦門疼,她趕緊把趙鄺從自己身上扯下去,少年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楚楚可憐的。


    “行了行了,我又不是死了要你給我哭喪,快把眼淚憋迴去。”


    趙鄺一吸鼻子,當真不哭了。


    他帶著滿臉淚痕咧嘴一笑,“阿姐,你一開口我就知道是你,別人都裝不成你這樣。”


    趙瀟瀟被氣笑了,“我什麽樣?”


    趙鄺琢磨了一會兒,選了一個中肯的詞,“不同尋常的樣兒。”


    趙瀟瀟看都沒看那些個點頭哈腰的小廝,領著自家弟弟進了客棧大門。


    這家客棧不大,是由一對夫妻經營,貴在整潔舒適,且飯菜可口,要不然趙瀟瀟也沒法在這兒安心待著。


    她把趙鄺領到角落坐下,又要了一壺花茶。


    “鄺兒,爹身體還好嗎?”她一邊斟茶,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趙鄺是家裏最小的一個,又是個男孩兒,本該十分受寵,但他娘出身不好,連帶著他在府裏也頗受其他兄姐看不起,從小隻有趙瀟瀟會帶他玩。


    可趙瀟瀟走了以後,他便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小小年紀的少年老成地歎了口氣,“阿姐你又不是不知道,爹極少到後院,偶爾來也是看二哥和三姐了,我要敢湊過去,鐵定被他們捉弄,到時候爹又要罰我,我才不去呢。”


    趙瀟瀟拍了拍弟弟的發頂。


    “爹不見你,你也不去見他,父子情分就這麽淡了,往後豈非更要受他們欺負?你啊,一條賤命,還這麽心高氣傲的。”


    趙鄺覺得委屈了,撅起嘴。


    “我才不想討好他呢,要不是他,阿姐就不會千裏迢迢去什麽青合,求什麽仙道了。”他小聲嘟囔,“我就不會與阿姐分開這麽些年。”


    他心裏對父親有怨,對那個家有恨,趙瀟瀟何嚐不明白。


    可當他們無力抗衡的時候,這份怨恨除了藏起來折磨自己,別無他法。


    “鄺兒。”趙瀟瀟輕輕喚了一聲,趙鄺抬起頭看她,目光中充滿認真。


    “我去青合,未必就是一件壞事。”


    “阿姐此話怎說?”


    趙瀟瀟握著茶杯的手收緊,她看了看周圍,客棧一樓隻有他們姐弟兩人。


    她刻意將聲音放低,“當我們沒有本事的時候,想要在趙家立足隻能靠父親,可對於父親來說,我們根本不是子女,而是工具,你見過有誰將工具捧上頭頂的嗎?”


    趙鄺怔了怔,趙瀟瀟語調冷厲,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狠,與他記憶中的阿姐相差太多。


    “阿姐的意思是,我們不能依靠父親?”


    “當然。”


    “可我們別無所依。”


    趙國立國已久,國內勢力錯綜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並無他們姐妹插手的餘地。


    趙瀟瀟的手收的更緊,指節泛白。


    “父親已經老了,趙家也已經老了,如今的趙家不過是一個華麗的軀殼,內裏爛成了泥,半點實權都沒有。籌碼,隻要我們有與人交易的籌碼,就能輕易從父親手中拿走這副軀殼,重新來過。”


    趙鄺聽的心驚膽戰,盡管他一直不喜歡父親,不喜歡趙家,卻從未想過要奪權。


    父子綱常,他牢牢記在心裏。


    趙瀟瀟注意到弟弟微顫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氣,神情沉靜,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鄺兒,我知道你害怕,但沒關係的,等阿姐拿迴屬於我們的東西,你就再也不用擔心被別人欺負,娘也不用總是落淚了。”


    趙瀟瀟站起來,打算轉身離去。


    自己的手卻被人攥住。


    “阿姐。”


    顫抖的除了少年的手,還有那小心翼翼的聲音。


    “你一直都在保護我,我也希望自己長大以後能保護你,不過沒到那時候也沒關係,我還是想站在你身邊,而不是你身後。”


    少年的目光漸漸堅定,“阿姐,我不會拖你的後腿的,無論你想做什麽,都算我一份,無論後果怎麽樣,我都會和你一起承擔。”


    趙瀟瀟迴頭,眼中閃爍著淚光。


    “好鄺兒,阿姐沒白疼你,迴去吧,迴到那個我們都厭惡的地方去,我就快去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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