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周歲的小龍子,蛇般滑溜,當然很難安分。


    「要妳們顧好他,怎犯了這種缺漏?!小九生得那麽甜、那麽可愛,一定會被人偷抱走!快!派眾將兵找!把城翻過來,也要找到他!」


    蠢爹發作的模樣,不堪入目,驚蟄選擇撇眸不看。


    不過,也甭須驚蟄看,蠢爹放下龍主身段,加入尋覓行列,拋下滿廳賓客,無暇招待,急於找迴愛兒。


    少了主人的迎客廳,瞬間靜悄,眾人隻好各自尋位落坐,吃茶喝酒。


    驚蟄隻想丟下賀禮,早早走人,無意欣父愛勃發、嫩娃賣俏,更不想留在廳內,與不相熟之輩,說些無關痛癢之語。


    偏偏,不相熟之輩,總有那麽兩三隻,自以為熱絡,迎上前來。


    「下迴再見你,就應該是龍了吧?到時,別忘了請我喝酒,我給你慶賀慶賀!」口頭上熟絡不算,更與驚蟄搭肩,一副老朋友貌。


    “誰呀你?”連假笑驚蟄也不屑給,掉頭就走,大步邁開,出了迎客廳。


    廳外清幽,少掉人多嘴雜,走得越遠,寧靜越多。


    驚蟄討厭虛假交際,寧可獨坐海岩,攬一方美景,海空湛澄,魚群悠然,誰也不來擾,不在他耳邊囉唆。


    他遠離囂鬧,挑了最偏僻之地,正處龍骸城西邊,側峰崚峭勢陡,綠藻綿長,交錯著深色珊瑚,若不留心注意,不易察覺有人在此。


    長腿舒疊,坐定之後,才發現手中提了份迴禮,是龍骸城為每位賓客準備的,他記得……一踏進大廳,便有魚婢奉上。


    當初本欲推辭,但同時又被龍主喊去,未多加留神,原來,魚婢仍是硬塞一份給他。


    挑開束繩,揭去紅喜綃布,盒裏擺放著海豆甜饅。


    龍骸城內,為孩子做周,親友送禮,孩子父母亦會備妥迴禮,尋常便是以甜饅為主。


    特別不同在於,此盒甜饅做成龍形,圓胖俏皮,一旁更捏了顆如意寶珠──自然也是可食用的甜饅。


    驚蟄拿起假寶珠,淡淡睨著。


    寶珠,隻有龍族才有,由蛟升化的「偽龍」,無法擁有此神物。


    扯開遷怒冷笑,正欲攏指將甜饅寶珠捏個粉碎,倏地,綠藻叢裏,竄出一道小小黑影──


    手腕遭軟軟攀住,力道極小,阻止不了驚蟄,然而,他沒有捏碎那顆甜饅,因為……有張小嘴,隻嗒地咬在上頭,不願鬆口。


    驚蟄與那雙圓眼對視,誰也沒有眨眼。


    這景象很突兀。


    大的那隻,麵容冷峻,夾帶毀滅殆盡之怒;小的那隻,童顏天真,陷在甜饅皮間的嘴,紅通通的,像初綻花瓣,致嫩,柔軟。


    處於兩人中間的甜饅寶珠,淡紫色豆餡被捏擠出些些,大的與小的僵持著,沒有下一步動作。


    驚蟄甩手,企圖弄掉小的,那小家夥竟隨甜饅寶珠一塊兒挪動,彷彿……咬住餌物的魚 ,死也不想放。


    是餓了有多久?


    他鬆手,甜饅落入小家夥嘴裏,小家夥歡喜捧著,眸兒圓溜溜,黑若曜石,其中又夾帶星光點點,靈活、水燦,盯向驚蟄不放,似乎在確認:


    “甜饅,給我吃?”


    驚蟄不吭聲,沒搶迴甜饅舉動,小家夥偷偷啃了兩口,並未遭喝阻,應該……算是迴覆了吧?


    小家夥滿臉開心,大快朵頤,一口接一口,填得腮幫子飽滿。


    “哪裏來的小家夥?跑到這處僻遠來?”


    驚蟄淡掃一眼,小家夥察覺他的眸光,也擡頭覷他,接著咧了個笑,小嘴周遭糊滿豆餡。


    嫩笑,更勝豆餡甜滋。


    小家夥頭紮兩團發趵,裹金綢,再纏繞赤繩,繩尾擊有金鈴,一身行頭,所費不貲。


    金繡肚兜,紅綃小褲,頸上掛著絞金項圈,中鑲珠貝,旁側掛滿小小長命鎖,叮叮咚咚,響音清脆……


    應是哪家富貴娃兒,貪玩,走丟了。


    驚蟄一時想到了「小九」,隨即暗暗否決。


    「小九」才滿周歲,周歲的小龍子,還沒能擁有人形,不過是隻長腳小蛇,等到擁有化形能力,幾乎已是十來歲外貌。


    此娃唇紅齒白,稚顏清秀,雌雄難辨,生了一張極討喜的臉蛋,雙眼會說話一般,瞅著人時,彎彎地、亮亮地,很是可愛。


    可惜,驚蟄對「可愛」完全無感。


    「吃飽了就滾。」他想圖個清靜,不願有個奶娃來打擾。


    大眼眨眨,小家夥嘴裏咀嚼最後一口甜饅,咕嚕咽下,十根指頭沾滿豆餡及碎麵皮,狼藉可怕,小家夥伸舌,一根根舔幹淨。


    「滾。」驚蟄瞧了反明,低斥。


    顯然娃兒對此字的認知,舉大人不同。


    小家夥舉臂驚唿,確實聽話,滾了起來──在綠藻叢裏,打滾得不亦樂乎,發出咯咯輕笑,聲若銀鈴,似乎覺得相當有趣。


    驚蟄傻眼,看著眼前小不隆咚的東西……宛若看到世上最詭異的生物。


    那生物,一路滾、一路滾,滾過了藻圃、滾過了珊瑚株,繼續滾,痛快滾,滾向岩石緣,下方,萬丈深海淵!


    若非驚蟄反應迅速,探手去撈,小家夥就會很暢快──一路無阻,滾掉小命一條。


    驚蟄才張口,吼也未吼,拎在手上的小家夥,嘴一扁,眼一擠,兩排淚珠說掉便掉!


    不知,是受驚蟄怒顏所嚇,抑或是好笑的遊戲還沒玩夠,卻遭人打斷,因而耍性子哭。


    “現在怎樣?先哭先贏嗎?”


    “好歹等我先罵完了、罵爽了,甚至,是賞你腦門一記爆栗,你再來哭,也不遲吧?”


    要他軟聲安慰,絕無可能!


    最多,拿個東西往小家夥嘴裏塞,阻止哭聲泛濫。


    手邊最適合之物,便是盒裏那隻小龍甜饅,雖然他不抱太大期望,以為小娃兒能如此好拐,但──


    停住了。


    剛剛哭得很嘹亮,一副受盡委屈的小家夥,發現嘴裏塞了吃食,捧住小龍甜饅,開始猛啃。


    邊吃,淚珠掛眼角,還邊瞇起眼,衝著驚蟄笑。


    不是嘲笑,更非賊笑,而是……滿足的,近乎撒嬌,那般的甜笑。


    又哭又笑……果然是詭譎的生物……


    然而,奶娃的「詭譎」又何止如此?


    方才吃得一臉開心,粉舌吮指不已,欲罷不能的小家夥,眸子越瞇越細,腦袋瓜越點越頻繁──


    緊接地──睡著了?!


    嘴還在動,舌還在吮,剩半截龍尾的甜饅,貼低唇邊,小家夥竟也能睡?!


    他能!


    而且,睡得又香、又甜,一攤口水淌濕了驚蟄袖子!


    微疼,針鑽似的,由額際深處處傳出,驚蟄覺得……頭,很痛。


    想扯迴袖,反倒……更將小家夥扯近他。


    想甩動袖,這小家夥若滾下海淵,便枉費他──反常──出手救他。


    驚蟄難有好臉色,畢竟,被擾了安寧。


    瞪著那張睡顏,天真無邪,好似誰吵醒了,便罪大惡極一樣。


    「啐,麻煩。」


    他低嘖。


    所幸睡著的娃兒,很安靜,不吵、不鬧,勉強還能容忍。


    隻是,這是誰家的孩子?到哪去找他親人?還是把他丟在這兒,反正他由哪來,便會迴哪去……吧?


    驚蟄沒留意,他浪費不少時間,思忖這些問題。


    一個時辰後,驚蟄扛著小家夥,重迴迎客廳。


    由小家夥的打扮來看,非富即貴,而迎客廳裏,什麽沒有,又富又貴的尊客最多。


    把這隻壞人幽靜的小家夥,往廳裏一丟,走丟孩子的爹娘,自會站出來認領,省得他去找。


    果然,睡熟的小家夥一落地,馬上便有人相認──


    喳喳唿唿,哭音濃濃,腳步慌亂──跑過來了!跑過來了!那個蠢爹跑過來了!


    「小九!父王的心肝寶貝!」伴隨而來是喜極而泣的嚷嚷。「你壞,你跑哪裏去了?拐走怎麽辦?害父王好擔心……」


    龍須紮醒小家夥,惺忪的眸未睜,先被撓得好癢,嘻嘻笑


    「他是小九?!」驚蟄愕視著小家夥,確實震駭:「他已具有化形之力?!」而不是……一尾滑溜小龍?


    在龍主的磨蹭下,小家夥發包上的金綢,被蹭得卸開,露出短小龍角一對,雖未茁壯,卻閃閃煌亮……


    金角,獨特,且美麗。


    「小九天生奇特,未滿四個月,便能自化人形。」說話者是大龍子,龍齡勝過驚蟄許多,大龍子升格為「兄」,驚蟄卻已是「叔」。


    「是墨鱗金龍的奇特?」驚蟄本能猜想。


    大龍子眉峰微動,淡然一眼覷來,淺答道:「或許。」


    那眼神,似乎不願多談,是怕生為蛟的他,介圖想吃墨鱗金龍嗎?


    驚蟄不屑撇眸,這一轉,正巧轉向了小九。


    又是一抹甜笑,衝著驚蟄綻開。


    “不過喂過兩顆甜饅,就當他驚蟄是善人?”


    這種蠢娃,他豈有胃口吃?


    他還怕吃蠢補蠢,到時想吐,也吐不出來!


    「小九喜歡你驚蟄叔叔呀?」龍主見小九隻盯向驚蟄,邊逗孩子,邊問。


    小九不知有無聽懂,咧嘴笑,直點頭。


    寵兒過了頭的蠢爹,心花怒開,寶貝想要什麽,爹都買給你──


    於是,人往驚蟄懷裏一塞。


    「讓你驚蟄叔抱抱。」龍主摸摸小九軟發,無比寵溺。


    驚蟄抽口寒意息,雙臂僵硬,懷內的重量不沈,卻教他手足無措。


    他若懂如何抱奶娃,方才就不會用「扛的」,把小家夥扛迴大廳!


    很想直接鬆手,甩下小九,但迎客廳內,每雙眼全盯往這方,小九笑容好燦爛,聲響清亮……


    他心裏暗腹誹,短時間內,他絕不會──踏進龍骸城半步!


    話,說得太早、太滿、太決絕、太篤定、太狂妄、太……


    自翊成龍之後,無暇往龍骸城跑,而那隻墨鱗金骨的小龍子,更直接剔除腦海,兩人至此,老死不相往來。


    沒料到,今時今日,再度聽見他的名……


    「驚蟄兄……你別太沮喪,定是哪兒出了錯,慢慢來,這事……急不得,興許下一位便是你。」


    又一隻蛟物成龍。


    卻不是驚蟄。


    為什麽不是他?


    驚蟄比任何人都更想問。


    所有蛟精中,他屬佼佼之上,也隻差一步,便得以化龍。


    豈料,這一步,遙遙無期。


    眼看能力不及他,修為不及他,術力不及他的每隻蛟友,升化為龍,他便有股強烈衝頭,想指天大吼:“為何不是我?!”


    這數十年間,接二連三,連最不濟事的黃鏡,在半個月餘前,修成黃蛟龍一尾。


    隻剩他,仍是蛟。


    究竟,哪裏出了差錯?


    還缺乏何種契機?


    成龍之後的友人,總不忘語帶憐憫,拍拍騺蟄肩膀,聊表安慰:「反正,咱們雖然成了龍,論武藝,還是打不過你這尾蛟,倒也不必太執著,是龍是蛟,勇猛就好……」


    這話,聽來就是風涼,絞得驚蟄胸口氣悶。


    「真是奇怪,明明萬事俱備,幾乎該是……躺著等變龍,為何驚蟄兄就是沒變成?」


    有良心些的老友,認真替他思量過,諸多的困惑,結論──仍是無解。


    成不成龍,不在時間長短,不在功績赫赫,真要說為何故,沒有哪隻蛟能說個明白。


    那是蛟自身的變化,無法以言相傳,學不來,教不會。


    「你要不要考慮……去吃隻墨鱗金龍,比較快些?」


    輪番討論下,突地,冒出了這麽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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