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了怔,微微一笑,「我為了殿下的「大計」,如今人也殺過了,謊話也說了,還算什麽好女人?若世間真有阿鼻地獄,日後我就是要掉入其中的,那不妨就讓奴婢身上的罪孽再多幾重,總好過日後後悔一事無成。」


    「我不要你去什麽阿鼻地獄!」他的神色強硬,「我要的是你和我一起打天下,坐江山!」


    「殿下什麽都不肯犧牲,就一味隻想得到,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買賣?」她盯著他,「說實話吧,如今我在攝政王麵前已經是備受矚目的人物,上次攝政王召我去見,已經明確表示要嘛就我拿命去換那命案的結局,要嘛就要我立刻離宮。縱然他忍下眼前這一口氣,不能把殿下怎樣,但早晚會對我下手的,殿下若想讓我在您身邊留得再久一些,真正為殿下效力一生,就請放我出宮吧。」


    唐世齡呆呆地看著她——她的堅決、她的冷靜、她的條理分明,顯然意味著她早已決定了自己下一步該走的路。


    但是放她出宮?他怎麽舍得?他早已習慣了一睜眼就看到她,早已習慣了每天和她耳鬢廝磨的日子,若是她走了,他的身邊就真的再無一人可以溫暖、可以依靠。


    心,會孤獨,孤獨到最後,活著就像死了一樣。


    他有很多的擔心是他不願放她出宮的理由,她很年輕,卻很獨立;她有主見、有想法、有巧智、有勇氣,最重要的是,她是這麽的美,美得讓人炫目,美得連唐子翼都會一時忘情,為了她中了他的埋伏,如果她離開他的視線,將這份美麗坦坦蕩蕩的呈獻給全天下人看,會有多少男人為她瘋狂?


    可是她的謀劃、她的設想,卻全都是為了他好,為了他的「大計」,為了兩個人的夢想。


    「殿下什麽都不肯犠牲,就一味隻想得到,天下哪有貧樣便宜的買賣?」


    她的話,犀利的戳中他的心事。


    原來他最大的問題是他內心的自私霸道,徒有雄心壯誌,卻又怯懦膽小,一步都不肯邁出,這樣拖下去,他到底要熬到什麽時候才能熬到登基的那一天?熬到全天下人都相信他其實是攝政王的私生子嗎?


    驀然間,忽然想到唐子翼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其實殿下何必著急,雖然殿下未能十四歲親政,但也許到了十八歲,唐川終究會把朝務交還給您的,坊間不是有傳聞說……」


    當時隨便一聽的話,並未放在心上,也沒有深思這句話背後的深意,今天伴著那青樓女子的彈唱,他才赫然明白,原來唐子翼是在暗示他其實是唐川的私生子,所以這江山由他們「父子」誰來坐、幾時坐,都是無所謂的。


    混賬!竟被逼得已無退路了!


    他蹙緊雙眉,幾乎將下唇咬破,手指越握越緊,已經摳得掌心肉生疼。


    「殿下……」方千顏見他神色不對,心下擔心。


    他驀然迴首,望定她,艱難說道:「好,本太子答應你離宮。」


    倏然間,她的心中並未有任何一絲一毫的喜悅,反而滿滿都是感傷和失落。


    再不能長伴他左右,給他梳頭、替他更衣。他的寵信、他的孤獨,都要讓與別人去分享了。


    不舍,不舍的滋味竟然是這樣心痛,彷佛她這一走,預示著的是再也不能迴頭,再也不能掌控和預知未來。這未來,也許會吞噬掉所有的一切——曾經擁有的,和未來將要獲得的。


    真希望許多年後的她可以站在已經身著帝服的他麵前,欣慰地說——今日一切之犧牲都是值得的。


    【第五章】


    一年後,在百花街中,悄無聲息地出現一座新的花樓,名叫綺夢居。


    綺夢居的主人是誰,起先並無人知道,隻知道原本這裏的拜月宮被人花大筆銀子買下,然後樓裏樓外重新整修了一番。


    綺夢居開張那日,門外貼了一幅楹聯——


    願枕嬌花聽流水


    長臥秋葉醉清風


    這楹聯寫得很風雅,一改別家的豔俗,頓時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而綺夢居裏的女子,大多也穿得並不像別家那樣輕薄到恨不得袒胸露肚的,反而是端莊優雅,看上去都像是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反而另有一番風情。


    開張三日,綺夢居就聲名大噪,因為此居的女子琴棋書畫樣樣皆通,而且清秀婉約,是名副其實的溫柔鄉。


    但是綺夢居的真正主人是誰,依然還是沒人知道,因為——方千顏這兩日都在皇宮中。


    苦心籌備一年,方千顏卻在關鍵的時候留在皇宮中,因為唐世齡不高興了。


    越臨近綺夢居開張,她就發現唐世齡越不開心,事實上她離開皇宮這一年,也並非走得多遠,她隻是以重金收買訓練了一些死士,並尋找那些自願在綺夢居中做事的姑娘。她不想做那種逼良為娼的惡人,也不喜歡凡花俗草,所以費了好大一番心力氣力,才找到二十名符合她心中樣子的歌妓和花娘。


    每次她離開京城,都會先去和唐世齡道別,每次迴來,也會到宮中和他見麵。她感覺得到,這一年唐世齡越發的不快樂,每次她迴來或者要走,他都緊緊拉著她的手,不舍得放開。


    有一天,他黯然說道:「千顏,我有些後悔了。」


    她柔聲勸道:「殿下馬上就要十八歲了,還要做那小孩子的事兒嗎?說出去的話就不應再隨意更改,君無戲言啊。」


    縱然如此,當方千顏告訴他說綺夢居已經籌備完畢,將要開張接客時,他卻忽然強硬表示,「開張可以,但這兩日你不許去露麵。」


    她哭笑不得,「哪個店鋪開張,老板會不到場?沒有我坐鎮,那裏若出了亂子怎麽辦?」


    「反正就是不許你去!」他的態度又迴到兩人想識最初的蠻橫不講理。


    方千顏其實也能猜到他的心思,便安撫說:「我隻是那裏的老板,又不是樓子裏的花娘,接客這件事我是不會做的,平日也不過在後麵的屋子裏待著,殿下不用擔心。」


    但唐世齡還是板著臉。


    第三日,方千顏真的必須迴綺夢居去了,服侍完唐世齡吃了晚膳之後,她想悄悄離開,唐世齡卻拉住她的手道:「我跟你一起去。」


    綺夢居開張三日,在京城中已經博得一些名氣,雖然方千顏不在,但她早已將這樓中的姑娘調教得很好,與別家青樓的調教方法不同,她在宮中生活多年,知道宮中女人們為了博得別人的歡心會做哪些功夫,而這功夫必然不能太過輕佻,男人們在外麵吃花酒,要的就是情趣兩字,若隻是貪圖一時的歡愉發泄,隨便一個便宜的窯館兒都能解決。


    她開綺夢居的目標本也不是為了伺候那些普通嫖客,而是要招待真正在朝中有權有勢的達官貴人,大富之家出來的人,眼界自然比一般人要高,想聽想看的,也絕非幾首淫詞豔曲而已。


    她專門聘請了教習教得花娘們能唱百首詩詞歌賦,其中一大半人也可以吟詩對詞,來這裏銷金之人,除了要溫言軟語的溫柔鄉之外,還可以覓得一個紅塵知己,豈不心滿意足?


    方千顏來到綺夢居門前時,隻見門口停了數輛馬車,還有兩頂小轎,她微微一笑,指著那馬車說道:「不是四品以上的官,可乘不起這樣氣派的馬車。」


    「朝廷明令禁止官員嫖宿青樓,但就是屢禁不止,攝政王就是這麽給本太子當家的!」唐世齡冷笑。


    兩人下了馬車,門口的一位姑娘看到她,笑著迎過來,「方姊姊,您可來了!樓裏姑娘幾日不見您,都急得慌呢。」


    「急什麽?」方千顏拉過唐世齡,「難道有人敢來鬧事不成?」


    「倒不是鬧事,而是來了幾位大人物,姑娘們不知道該怎麽招唿。其中一位點了挽碧,另一位也要挽碧伺候,兩邊有點僵持……」


    「什麽大人物?總不是攝政王來了吧?」方千顏笑著瞥了唐世齡一眼。


    「一位姓藍,一位姓胡,兩個人應該是認識,見麵就打了招唿。」


    她挑挑眉,「我知道了,吏部侍郎藍尚奇,另一個八成是工部侍郎胡衝。這兩人平日在朝上就是死對頭,沒想到會跑到這裏來為了一個花娘爭起來,要不我去看看吧。」


    唐世齡拉了她一把,皺眉道:「不許去!」


    「為何?」


    「他們八成認得你。」


    方千顏想了想,「也是。那就這樣吧,鶯歌,你去把兩人拉開,讓他們下棋,就說既然都是文人,也不要做粗魯的事兒,咱們自有風雅的事可做,今日誰下棋贏了,挽碧就跟誰。」


    她拉起唐世齡走上二樓,來到拐角的一扇門前,推開門道:「殿下請吧,這裏就是我們的私室,不會有外人闖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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