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了老半天!」荊大鵬傻眼,本以為迴衙門就能翻出當年的案卷幫她查個明白了。「我寫封信給西丘的徐捕頭,請他幫我查卷子,就八年前的十一、二月,順便接下來的兩年也一並查了,說不定後來有人在附近發現屍骨。」


    「謝謝你,荊捕爺。」


    每當她真心答謝時,就會尊稱他「荊捕爺」,他聽了卻是很煩悶。


    但若不要她這麽叫,難道要她喊一聲讓他渾身燥熱的八哥哥嗎?


    他抹了抹臉,聞著被熱飯蒸熏出來的荷葉香味,看她將吃剩的糯米飯重新包裹起來;這些年來,她帶著那三個孩子,縮衣節食,也難為她了。


    「你那時候為什麽會去山裏?」他忽然生起了一個疑問。


    「摘果子玩啊。」


    「毛球的生辰是十二月三日,也就是你撿到她的那天,那麽冷的時節,天寒地凍的,你一個小毛孩去山裏摘什麽果子?」他簡直是訊問的口氣了。


    「怎會沒果子?往樹上找就有了,跟著猴子找也有……」


    「說實話!」


    「好啦好啦。」她低下頭,逸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我很餓,不知餓了幾天,我討不到飯吃,覺得每天這樣過日子好累,就走進山裏,或許就讓老虎吃了吧。不過,我幹幹瘦瘦的,老虎大概也嫌我難吃……」


    是很難吃。他滿脹著鬱悶,方才還覺得荷葉飯很香的胃口全沒了。


    「我在山裏轉呀轉,又冷又餓,忽然就聽到了哭聲。」她抬起頭,迴憶道:


    「那男人躺在地上,阿溜坐在他右大腿邊,毛球還抱在他手裏,然後我背了阿溜,抱住毛球,往山的另一邊出去。我很幸運,遇到給毛球喂奶的大娘。」


    荊大鵬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麵黃肌瘦的小姑娘,穿著薄薄的衣裳,吃力地背著一個男童,抱了一個小嬰兒,走在死寂寒冷的深山裏,或許下了雪,她一步踩進了雪堆裏,又拔了起來……


    「這世間有很多好人,我很感謝他們……」她轉頭看到他繃緊的側臉線條,忙笑道:「啊,不說了,大家都喜歡聽英雄美人、懲奸鋤惡的俠義故事,這種小老百姓的無聊生活沒人愛聽啦。」


    不,他想聽,他想知道更多她的一切。可是此刻,他腦袋空空,就像那天在杏花湖乍見她撈金釵時,他有滿腔的話,卻是不知從何說起。


    他好像該做點什麽,或是說點安慰鼓勵的話,心念一動,他伸出了手掌,往她頭頂按了按,然後揉一揉、拍一拍,再縮了迴來。


    她垂了頭,任他揉著,唇邊泛起了輕柔的笑意。


    「現在阿溜一早就得去衙門,你又出門,毛球和七郎托誰照顧?」


    「我托給陳大娘。她做燒餅,毛球和七郎就坐在她屋前。嗬,其實也幫不了忙,隻是最後幫她灑個芝麻,賺兩個燒餅。」


    「你在碼頭說書,幫那邊的小販店家招攬了很多生意,他們應該要付你更多的報酬才是。」


    「大家都是窮苦人家,也都有一大家子要養活,我說書隻是一時興起,將以前聽的說出來,給大夥兒開心開心,沒想要拿來賺錢的。」


    「以後來打掃我屋子,就帶毛球他們來。我有桌子,可以給他們練字,反正我人不在,想要在那裏吃飯、睡午覺也行。」


    「啊!太好了。」她的笑容更明亮了。「也謝謝你買點心給他們吃。」


    「都說是買太多吃不完了,謝什麽!」他粗聲粗氣地。


    「嘻。」又來了,反正他總是會買太多,然後讓阿溜帶迴來。


    也是時候去衙門了。荊大鵬戴迴竹笠,又變成了神秘人物。


    心中還掛念著一件事,他一定得交代清楚。


    「鍾九財跑來衙門,說他看到疑似去年搶騙他的女賊的雙生兄弟。他叫人去追,卻追丟了。」


    她低下頭,並不打算否認她知道鍾九財這個人的事實。


    「以後別穿女裝上街,不要往城北的豬鋪子去。」


    「嗯。」


    荊大鵬又困惑了。這是什麽道理?捕頭竟然指引疑犯一條生路,還幫她挑魚、照顧弟妹,這事蹊蹺了……不不,他理由正當,就是保護他的探子。


    是嗎?他得再想想,再想想了。


    「阿溜,舌頭伸出來。」毛球喊道。


    「喔。」


    「翻舌根。」七郎喊道。


    「嗯。」


    毛球和七郎擠在阿溜身前,將他的舌頭看了一遍,同時皺起小眉頭,擔憂地道:「大夫爺爺,阿溜的寒氣還在耶。」


    「不急。才剛開始調養。」諸葛棋微笑道:「你們要相信大夫爺爺的醫術,一定會將阿溜治好。」


    「好。我們每天幫大夫爺爺看阿溜的舌頭,要看到那一點不見了喔。」


    「你們都很乖。來,開飯嘍。」


    今天荊大鵬又「不小心」多買了十斤肉,帶來給諸葛大娘煮成一大鍋香噴噴、熱騰騰的火鍋。


    荊小田為大家盛了飯,開心地坐下來,先幫毛球、七郎夾菜,然後要夾塊肉給阿溜,他立刻捧起飯碗不給她放。


    「我自己來就好。」


    「阿溜真的長大了。」她笑得更燦爛了。


    「給我。」莉大鵬伸出了碗。


    「小田,給我!」阿溜又遞出碗。


    「好,給阿溜。」她放下肉片到阿溜碗裏,看到荊大鵬仍端著碗,不動如山,於是又夾起一片肉放上去。「這塊給我們的八哥哥。」


    「小田現在有四個弟弟妹妹了。」諸葛棋看了直笑,問道:「對了,毛球和七郎都喊小田姊姊,阿溜你怎麽喊她名字?」


    「這要問我了。」荊小田迴道:「我要他喊我姊姊,他說『不要不要,你不是姊姊,你叫什麽名字?』哇,好兇喔。」她邊說邊搖了雙手,學幼年阿溜的使潑模樣,繼續笑道:「我說,我叫小田,那你叫我小田吧。」


    「老愛講我小時候的事,都忘了。」阿溜埋怨道。


    「你給他們取名字,該不會小田也是你自己取的吧?」諸葛棋又問。


    「對啊,我大字不識一鬥。小,多簡單啊,畫個三豎就好了。至於田字嘛,也很好寫,意思更好,就是買田種地的田,我很喜歡。」荊小田以手指虛寫了一個田字。「你看,這田裏分成四格,一塊給我,一。塊阿溜,一塊毛球,一塊七郎,我們四塊田連在一起,還是一塊田。」


    「小田你放心,我會買更多田地給你。」阿溜豪氣地道:「我們家的田地一塊連一塊,連到天邊都走不完。」


    「我也要買田給姊姊!」七郎和毛球搶著道。


    荊大鵬默默聽著,他已吃了不少飯菜,但碗上仍留著那塊她夾的肉片,欲留到最後再慢慢品嚐。


    桌上氣氛愉快熱絡,荊小田看著孩子們的笑容,亦是欣慰歡喜,好像日子就這麽平平穩穩地過下去了,但願這個冬天阿溜不再畏冷發寒,長得更高更壯,毛球和七郎快樂健康長大,她呢,當然是繼續攢錢買田了。


    吃過飯後,諸葛大娘帶毛球和七郎到後麵屋子,去跟諸葛家的孩子玩耍;荊小田本想起身幫忙收拾碗筷,諸葛棋示意她先坐下來。


    「我得說出事實,阿溜不是寒症,是中毒。」


    「中毒?!」荊小田有如五雷轟頂,大驚失色,隨即急問道:「有沒有生命危險?什麽時候中的毒?是我給他吃錯了藥嗎?天哪、天哪!有人跟我說哪裏有藥草,我就去掘——」


    「你安靜一點!」荊大鵬吼她一聲,卻也緊張地望向諸葛棋。


    「小田,你聽大夫說。」阿溜倒是很鎮定。


    「你們都放心,阿溜沒有生命危險。」諸葛棋解釋道:「都過去八年多了,要有事早在他幼年身子還弱的時候就毒發了。」


    「真的沒事嗎?」荊小田仍是憂心地問道。


    「他目前的症狀就是冬天發冷。我先將他過熱的身體調迴正常後,初初把脈,確是寒淚沒錯;可脈象又怪怪的,於是我將他的身子看了遍,這才發現他舌根底下有一個紫黑點,腳心有條細如發絲的黑筋,這都不容易發現。」


    「這是什麽毒?」荊大鵬問道。


    「我不知道。但絕不是砒霜水銀這種常見的毒藥,你衙門過去若有離奇的中毒案子,請告訴我,讓我參考。」


    荊小田越聽越驚,連諸葛大夫都不能斷定毒性,而那毒還在阿溜身體內流竄,萬一天氣變冷……她打個哆嗦,緊緊拉住阿溜的手。


    「一定是我給他吃錯藥,我、我……」她的淚水已在眼眶裏打轉。


    「小田!」阿溜捏了下她的手心。「不關你的事。」


    「是的,小田你千萬別自責。」諸葛棋也安慰道:「你說剛撿到阿溜沒多久就發病了,可見阿溜之前就已經中毒,可能量少,不造成生命危險,卻積聚到心包,成了一個病灶,遇寒即出,我會想辦法將毒逼出來的。」


    「若是以毒攻毒,吃藥會不會出現其它問題?」荊小田又問。


    「大夫,你試就是了。」阿溜不待諸葛棋迴答,很堅定地道:「小田,我希望能好好長大,將來養得起你們。」


    荊小田感受到他握在掌心的力道,曾經瑟縮在她懷裏畏寒發抖的小身子已經長得跟她一樣高了,她既喜且憂,伸手撫了那張倔強自信的臉孔。


    「阿溜,你好乖。」


    「不要摸啦。」阿溜別過臉去。


    荊小田笑了。這個阿溜啊,到底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別扭娃兒。


    「阿溜。」諸葛棋又囑咐道:「除了吃藥,你每晚過來,我再給你針炙,所有的方法都要試。」


    大夫和病人都在努力治病了,荊小田不能再胡亂擔憂害怕,於是開始收拾碗筷,笑道:「啊,我收拾收拾。可不能來這邊吃飽了,還給大娘忙著,我來洗碗了。」


    此時荊大鵬的腦海裏,早已轉過南坪縣近十年來的江湖仇殺案,但並沒有這類不明藥物的毒殺事件;而且阿溜是在西丘撿到的,他甚至可能來自其它地方,光是京畿和附近四大縣就幅員廣闊,人口眾多,他根本無從查起。


    他看了吃空的大砂鍋,端起來往後頭走去。阿溜本想跟去,卻讓諸葛棋給叫過去準備針炙。


    來到廚房外頭,就見荊小田蹲在地上洗碗,大盆子倒了水,堆滿了碗筷盤子,月光明亮,照映出她手臂上的點點金色水光。


    水光也蕩漾在她的眼裏,一滴、兩滴,有如飛墜的星子落了下來。


    他的心讓那滴滴星淚給鑿穿,瞬間疼了,


    「傻!」他蹲了下來,摸摸她的頭。「哭什麽?」


    「我……」她抬起淚眼,又慌忙低下頭。


    「不要擔心。諸葛仁心仁術,你看那麽多病人等著看他就知道了。」


    「我知道。我是氣我怎沒早點發現……」


    「你已經盡力帶阿溜看大夫了,是那些酒囊飯袋大夫查不出病因,還差點把阿溜治成了個火氣忒大的小子,現在就放心交給諸葛吧。」


    「是……」她挪動手臂,胡亂抹了淚。


    「這邊沒擦幹。」他直接抬起她的下巴,幫她抹去臉頰淚珠。


    月光下,四目相對,他看進了她的瞳眸深處,再也無法挪開。


    當她誇張假哭時,她的黑眼仍是靈動活潑的,可此刻暗自垂淚的她,黑眸闐靜,也不知在那平靜無波的表麵底下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悲苦,如今讓他一點又一點地掏了出來,掏得越多,他越是難以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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