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麵中間鋪了圓圓鵝卵石的是大街,隻有灰土的則是小巷。


    飛鳥驛出去,便是一條大街,曹宗鈺與安舒初次出門,不敢冒險進入小巷,便沿這條大街向西行去。


    安舒邊走邊與曹宗鈺小聲討論:“這座大屯城,外觀規模一如我中原城池,然而城中道路房舍,全無半點漢風。粗陋之處,渾似這百十年都無人經營。便如這起房之法,居然大多是蘆葦杆子搭上紅柳骨,草草而成。這樣的房子既不能承重,又不能持久。若是在中原地區,若非那人實在窮到無片瓦立錐,斷無可能住這樣的草屋。然而看他們城中人員眾多,並非人口凋敝之地,何以在住房上麵如此將就,委實難以理解。”


    阿冉為她化好妝,她現在從外表看來,那就是一個隆顎高鼻,八字形上髭,尖尖下頜,身材高挑瘦削的胡人男子。


    這份手藝,令曹宗鈺歎為觀止。不過阿冉卻道,她師父曾經講過,化妝隻是易容的一部分,隻能做到形似。若要形神兼備,還需易容之人自身在體態、姿勢、步距、神情、語言等等諸方麵配合才行。


    說到這裏時,安舒已經大大不高興,板起臉哼了一聲。阿冉於是含笑住口。


    所以,安舒一張臉毫無破綻,然而,聽其聲則低柔動聽,觀其神則靈動飛揚,身姿挺拔,步態高雅,與那張鄙俗油膩的臉格格不入。曹宗鈺每每把眼光落在她身上,便不由自主想笑。


    阿冉順手也為曹宗鈺化了妝,輕車熟路,康納福重出江湖。


    曹宗鈺一麵四處打量,一麵迴答她:“此處本是漢時駐兵所在,因隋末戰亂頻仍,商道不通,此地遂廢。貞觀年間,焉耆上書唐太宗,請求重開大磧路,自敦煌經蒲昌海直達焉耆。此地正在大磧路中間,唐廷便在此築就大屯城,以便護衛商路。咱們現在所見到的外城規製便是由來於此。天寶亂後數百年,中原忙於內戰,無力西顧,大屯城遂被各方勢力侵占。土穀渾、突厥、吐蕃來來去去,如今落入仲雲手中,此輩長於遊牧,不善經營,難免便破敗下來。”


    安舒想了想,搖頭道:“這理由尚不充分。我總覺得,還有其他的因由。”見曹宗鈺目光遊離,問道:“你在找什麽?”


    街上行人不多,全是帶刀的粗壯男子,身披羊毛氈蓬,頭戴卷邊氈帽,行色匆匆。街邊的夯土房子,偶爾有人坐在黑洞洞的門口,臉色冷漠,一雙雙眼睛充滿警惕和算計,似是在等待什麽。安舒與曹宗鈺雖扮作胡人,卻與這些做遊牧打扮的本地人多有不同,因此引來許多陰冷眼光的窺探。


    大街兩側,常有人隨地撂開衣衫,就地便溺。安舒何曾見過這等景象,一雙眼睛不知道該往哪放,隻好轉頭盯著曹宗鈺,搜腸刮肚想些問題來討論。


    曹宗鈺也看到街上的情景,眉頭一皺,本是悄悄牽著安舒的手,改為搭在安舒肩上,將她半摟在懷裏。旁人看來,隻見兩個男子勾肩搭背,行跡親密。


    口中迴答道:“我在找……”


    話音還沒落,前邊拐角的地方傳來一陣人聲喧嘩。兩人停下腳步,見到一個男子低著頭,懷裏拿著什麽東西,沒命似地朝這頭跑過來,後麵跟了三個男子,手持亮晃晃的長刀,口裏叫嚷吆喝著,緊緊追趕。


    過了一會兒,安舒才看清,他手裏拿著的竟是個牛皮水囊,他低頭是為了打開木塞。等到後麵追兵的長刀已經快到他背上,他依舊渾然未覺,隻顧著一仰脖子,張大嘴巴,對著水囊,急不可待地喝起來,隔著十來步遠,安舒都能聽到他喉嚨發出的咕嚕咕嚕聲音。多餘的水從嘴角溢出,一路落到身上,迅速打濕胸前一片。


    他這一仰頭喝水,腳下便緩了一緩,身後幾人獰笑著,毫不猶豫地揮刀砍下來,前麵那人發出一聲被水嗆住的慘叫,劇烈咳嗽起來,背後鮮血飛濺。他隻來得及咳出三兩聲,隨著追兵趕上來,一刀斷頭,混合著嘶喊的咳嗽聲嘎然而止。


    那顆頭顱從空中滾落,帶著一路灑落的血跡,咕嚕嚕直滾到安舒腳邊。曹宗鈺忙帶著她退後幾步,此時也顧不得旁人起疑,攬住她腰肢,緊緊將她圈在懷裏,麵朝前方,嚴陣以待。


    對麵三人停下腳步,一人俯身,想要拿走水囊,奈何無頭屍首雖已撲然倒地,五根手指卻依舊攥得緊緊,一時之間極難取下,那人火起,一刀斬在死屍手上,連手帶水囊一並盡斷,水囊中剩餘之水汨汨流出,很快滲入路麵沙石之中。


    為首之人臉上有道長長疤痕,直抵頸部。剛才斷頭一刀便是他斬下,手中刀尖下垂,血滴兀自低落,一雙眼睛卻已經開始打量前麵這兩名胡人。路旁行人看到殺人,渾如無事一般,各自走開,便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隻有這兩人停在路旁,似是受到驚嚇。


    開口問了一句話。


    曹宗鈺聽不懂,安舒忽然低聲道:“他說的是吐蕃話,問我們是甚麽人。”


    曹宗鈺不識吐蕃話,不敢開口迴答,隻好做出一臉害怕茫然的樣子。安舒一開口便要暴露女子身份,更是不敢搭話。


    刀疤臉臉色陰沉,正要上前一步,他身後之人忽然說了幾句話,刀疤臉站住,又看了他們一眼,頓時失去興趣的樣子,轉過身去,三人又沿來路返迴。


    等他們走了,安舒方道:“那人猜我們是今日隨歸義軍進城的商團人員。”


    曹宗鈺點點頭,蹲下身子,仔細查看地上那顆混合血跡與沙塵的頭顱。幹枯亂發之下,是一張滿臉皺紋,還來不及閉眼的臉,起碼有五十來歲模樣。哪怕臨死前喝了足夠多的水,也能看出眼神渾濁,臉膚灰敗,嘴唇幹裂起殼。


    安舒看著地上水已流盡,扁平下去的殘破水囊,聲音慍惱:“這人為著喝口水,連命都不要了。然而殺他的人,卻又並不顧惜這水囊,這是什麽道理?”


    曹宗鈺站起來,看向前方拐角處,沉聲道:“這個道理,多半與我方才在找的東西有關。安舒,我們過去那邊看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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