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色尚早。大宰相引了他們去飛鳥驛歇息。據宰相介紹,這飛鳥驛類似中原驛館,專為安置過往達官貴人而建。占地規模不小,大小共有近百間房屋,呈凹字分布,凹進去的部分有馬槽草棚,供駝馬休息。


    房屋分為上下兩層,全是夯土建築。可惜上層房屋大半倒塌,土方中竟生出雜草,足有半人高,看去竟比城內其他地方還要衰敗。怕是達官貴人有多年沒來過了。


    穆拉帶了幾個下人,自己動手,將一樓房間的灰塵灑掃幹淨,又將房內原擺設的幾個土陶碗土陶壺統統掃到角落裏歸好,隻用了一張柳木桌子,借了他原有的土炕,其餘一切器具陳設,帷幔鋪蓋,都是沙州帶來的自用之物。曹宗鈺進屋,剛脫了鬥篷,正打算換一套晚間赴宴的衣服,便聽得阿寧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她是來借衣服的。


    沉著一張小臉,一板一眼複述:“阿冉說,借世子一套男子衣物,盡量緊身些,短一點的,胡服最佳。”


    曹宗鈺一邊讓穆拉去箱子裏翻檢,一邊問道:“阿冉要男子衣物做什麽?你手裏抱的衣服,又是哪來的?”


    “小姐想要女扮男裝出門,所以阿冉要男子衣物。這兩套,是阿冉讓我去找尉遲太子和陳六要的,看哪套最合適小姐穿著。”


    “是你們小姐要穿?你怎麽不早說?”曹宗鈺原本坐著,此時站了起來,折到穆拉身邊,望幾個箱子裏看了看,伸手一指,道:“拿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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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舒的房間是最大的,中間甚至垂了柳條編成的隔簾,間成前後兩半。


    安舒見曹宗鈺也跟著阿寧一起過來,一挑眉,含笑問道:“你這會兒來做什麽?自己不用換衣服嗎?”


    曹宗鈺笑道:“聽說你要女扮男裝,此事大奇,從來隻在傳奇話本裏見過,所以特來開開眼。”


    阿冉將三套衣服攤開,擺在剛鋪設好的羊毛織毯上,安舒赤腳站在上麵,微微躬身查看。


    尉遲德和陳六的衣服一個滾黑線金邊,蓮紋如意花紋緙絲,低調華麗,一個棉布織就,麵裏無花,灰色素樸。不管哪件,都新嶄嶄折線分明。唯有曹宗鈺這套,觸手柔軟,顯是穿過經了水的。


    阿冉一件件計較:“尉遲太子這件一看就是出自王室匠人之手,大半年才織就的精品,過於招搖。陳六這套倒好,身量大小也適合小姐。”


    安舒見曹宗鈺悄悄走到自己身邊,站直身子,偏頭過去,低聲與他調笑:“你這人忒小氣,人家都送新衣服,獨你拿套半新不舊的打發我。”


    曹宗鈺心中砰砰直跳,伸手將她輕輕攬在懷裏,在她耳邊悄聲道:“安舒,你選哪一件?”


    安舒聽他語氣纏綿微餳,手心更是滾燙,不禁一怔,心下慢慢迴過意來。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他,口中慢悠悠說道:“既是陳六這套合適,那便……”感覺到曹宗鈺手臂一緊,眉頭蹙起,眼中頗有求懇之意,嘴角笑容放大,停了一會,方道:“還是先試試世子這套吧。”


    阿冉大為意外,世子身量高,小姐在女子中雖也算高個,卻低世子一頭,穿他的衣物,怕是會極不合身。一抬頭,見到兩人擁在一起,彼此含笑凝視的繾綣情景,心下恍然,抿嘴笑道:“既是如此,便請世子在外間等候,婢子為小姐易容更衣。”


    約莫小半個時辰過去,阿冉方掀簾子出來,微笑道:“世子請進。”


    曹宗鈺深吸一口氣,在竹簾旁站定,平靜下自己的唿吸,方才用微微發抖的手掀開珠簾,略顯僵硬地走了進去。


    身後,阿寧跟阿冉悄悄說:“世子走路,居然同手同腳。”阿冉掩唇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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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牆上安置了一扇柳木格窗戶,傍晚的天光依然透亮,照得室內清晰可見,無需點燈。


    安舒筆直站在房間中央,美玉一般的臉上並未上妝易容,含笑看著他。一身灰綠色胡服,翻領窄袖,內著淺灰色中衣,下著小腳長褲,收攏在一雙褐色軟羊皮長靴子裏,頭上一頂錐形小帽。


    她穿曹宗鈺的衣服,果然大了許多,盡管曹宗鈺已是找了件及膝最短的,仍然偏長,到了安舒小腿。這倒還不緊要,關鍵在肩寬了不少,阿冉用針線折疊壓平,收了好幾分下來,勉強能夠穿上,好在出門披上鬥篷,倒也不大能看出異樣。


    曹宗鈺一雙眼睛便似飲酒一般,將她從頭到腳,一寸一寸地吸進去,直到眩暈。


    她穿著他的衣服,他的中衣細細包裹著她的胴體,貼近她每一寸肌膚,單是這樣的事實,已令他雙腿發軟,幾乎無法舉步。更何況想象……想象是個魔鬼。


    安舒見他站在那裏不動,一挑眉,輕笑道:“你不過來?我可叫阿冉來易容了。”


    她特意在上妝之前,叫了曹宗鈺進去,讓他看到自己以本來麵目穿著他的衣服。這行為裏蘊含了多麽巨大的誘惑之意,她心中明白至極,更加明白的是,這樣的行為,絕不是她這樣身份的女子所應該做的。


    極不得體,極不合宜。


    然而她還是做了。


    曹宗鈺的衣服自然經過了仔細的清洗晾曬,那上麵有蒸熏過的沉香味道,有幹爽的太陽和青草氣息,以及一絲極淡極淡的,屬於曹宗鈺的氣味。


    便如同曹宗鈺在擁抱著她,撫摸著她,陪伴著她,每時每刻,每分每寸。


    這樣的類比令她情不自禁地起了波浪般的戰栗,從心底蔓延到四肢指尖,一波一波,竟似沒有停息的時候。


    直到她整個人跌進曹宗鈺懷裏,被他甘冽好聞的男子氣息完全覆蓋。直到彼此都迷失在對方蜜液一般的吻中,周身再無絲毫空隙沒有緊緊貼合。直到欲望的浪潮似要將他們拉進大洋海底,窒息,瘋狂,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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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冉在外間來迴踱步,數到一百步的時候,走到門簾邊上,輕咳一聲,出聲問道:“小姐,我可以進去了麽?天色快要黑了。”


    過了片刻,安舒方在裏麵應道:“你進來吧。”


    進去之後,不禁深深佩服小姐有先見之明。若是早早上了妝,以小姐現在這樣眼波如水。雙頰嫣紅,一雙薄唇嬌豔欲滴的狀態,隻怕什麽樣的妝容都會糊成一團,慘不忍睹。


    好在兩人衣衫都還齊整。


    阿冉在宮中時,也曾撞見過宮女與男子幽會,衣冠不整,酥胸半露的場景。心中不免暗歎,世子對小姐,這份尊重與克製,可算是到了極限,當真令人難以想象。


    再迴想世子看小姐的眼神,即便在最癡狂的時候,也仍然保留著溫柔的詢問之意,心中莫名感動,忽然冒出一個念頭:自己未來的良人,若不能如世子待小姐一般待她,人生在世,即便生兒育女,又有何意趣呢?


    安舒老老實實跪坐在織毯上,隔著柳木矮幾,看阿冉在一眾瓶瓶罐罐裏熟練調和攪拌,分別製成各色糊狀、粉狀、液體狀物質。她不是第一次見阿冉施展易容術,然而每次見到,都忍不住由衷讚歎。


    偏頭對安靜陪坐在身旁的曹宗鈺笑道:“阿冉一雙手極巧,將來不知花落誰家,那人定是上輩子積了大德,方能交上這天大的好運。”


    阿冉手上不停,口中埋怨:“小姐不要消遣婢子。”


    曹宗鈺微笑,問道:“你怎的忽然想起女扮男裝這一出來?”


    安舒想起正事,一皺眉,道:“這城中諸多事項,透著古怪。我打算去四周轉轉,看能不能看出些端倪。但這城中的男子看去極為粗野,不識禮數,為免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煩,我隻好學習傳奇故事中那些俠女,易釵而弁,方便行事。”


    “我也正有此意。等阿冉弄好,我陪你一起。”


    阿冉調了一勺淺褐色的糊糊,正要往安舒臉上抹去,安舒此時卻忽然迴頭,一雙美目斜睨曹宗鈺,問道:“當真陪我?”


    曹宗鈺一怔,笑道:“當真。”心下起疑,忍不住追問:“何來此一問?”


    安舒笑吟吟轉過臉去,任阿冉在臉上施為,閉口不答。心中卻暗道:“我既是不能與阿嬌相爭,自然便不來怪你。可心底裏,到底有些悒鬱不樂,你現下陪我,也算是將功補過,我就不生你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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