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神大會上的騷亂,次日便傳到瓜州軍營。歸義侯快馬迴來,將曹宗鈺叫去書房,好一頓嚴詞訓誡,又命他暫時放下手中公務,這幾日就在府裏,好好反思。


    歸義侯則自去府衙,替兒子收拾殘局。一道道政令從節度使衙門發出,沙州境內,全麵搗毀淫祀場所,凡非禮製承認,朝廷許可的寺廟祠堂,一律予以鏟除。


    曹宗鈺知道後,去書房找到父親,表示反對,反被歸義侯責問:“你既打算在軍中清除信道之事,為何竟對民間淫祀之事如此縱容?”


    曹宗鈺爭辯道:“兒子不是縱容,隻是覺得此事須緩緩圖之,急恐生變。”


    歸義侯冷哼一聲:“大唐垂拱四年,名相狄仁傑任江南巡撫使,盡毀江浙一帶淫祠一千七百所,可曾生出什麽變來?我沙州一地,為何便不能行之?”


    “敢問父親,狄相之後,江南的淫祀之風可曾斷絕?如今江浙一帶,是否便規整嚴肅,民間再無淫祠?”


    曹宗鈺這一問問得歸義侯啞口無言。既是無法迴答,索性勃然大怒,拿出老子的威風來:“豎子也敢來問我?世間安有千年法度?能管得一時便是一時,便是管仲重生,諸葛再世,也管不得那等長遠。”


    歸義侯這把怒火燒得極旺,曹宗鈺不願與父親針鋒相對。沉默了一下,方道:“父親不是這等短視之人,如此匆忙行事,必定是有其他顧慮。”


    “我有什麽顧慮?你不妨說來聽聽。”


    “父親的心結,終究還是在藩鎮二字上。”曹宗鈺輕聲而肯定地說,“父親以藩鎮自居,方才日日自危,憂懼擔心,動輒擔心得咎。此事起由,不過是個不相幹的胡人,當著眾人,胡言亂語幾句,便惹得父親大動幹戈。”


    “你給我閉嘴。”歸義侯不意他再次提起這個話頭,臉色一沉,怒斥道:“此非你所宜言者!”


    曹宗鈺這次卻沒有聽話,反而昂起頭來,眼睛直視歸義侯,聲音平緩地說道:“父親曾問過我,朝廷是否有意在西域用兵。”


    歸義侯不知他此時重提此事,是何用意,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我是問過,如何?”


    曹宗鈺輕聲道:“以兒子之見,朝廷若是真有此意,那麽撤藩裁鎮之議,勢在必行。”


    這句話音雖輕,落在歸義侯耳中,卻不啻驚天巨雷。他幾乎是從座位上驚跳起來,目光緊緊逼視曹宗鈺,厲聲道:“你可是聽到了什麽消息?上次我問你,你竟然還敢說不知道。”


    曹宗鈺苦笑道:“父親勿要冤枉兒子。朝廷便是真有此等設想,也絕不可能讓我知道。這種事情,隻要朝廷還沒有下定覺心去做,便是不存在之事。就算拿去問政事堂諸位相公,列位樞密使大人,那也是誰都不會承認的。”


    “那你為何會做這等推測?”歸義侯語氣驚疑不定。


    “不過是大勢所趨罷了。”曹宗鈺輕歎一聲,道:“父親可知道,當年朝廷力排眾議,保留河西四鎮,是為的什麽?”


    歸義侯一皺眉,道:“你倒考較起老子來了?”


    曹宗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歸義侯瞪了他一眼,方說道:“河西四鎮之設,原是因為四鎮之外,皆為胡地,不沐我華夏之風。所以朝廷以四鎮為界,為的是拱衛中原,防範異民。”


    “父親說得不錯。軍鎮之製,始於先漢。當年漢武經營西域,采用屯田之製,後世沿襲,遂為軍鎮。因此上,軍鎮之設,其根本之意,便在固邊。”


    說到這裏,曹宗鈺停頓了一下,似在尋找更合適的說詞,過了一會兒,輕聲問道:“父親可有想過,若沙州不再是邊疆呢?敦煌以西,盡為周土,其時又當如何?”


    歸義侯身子一震,臉上慢慢呈現出深思的神情,抬眼看著曹宗鈺,聲音竟是忍不住輕輕顫抖:“若是邊疆西移,四鎮,四鎮,”苦笑了許久,方緩緩道:“何需再有四鎮?”


    曹宗鈺朝父親點點頭,歎道:“四鎮之中,定難雖處河西,重點卻是戍守北邊。蒙古諸部一日未曾歸順,夏州便一日安若泰山。”


    歸義侯喃喃道:“沙州的戍守方向,卻是西邊與南邊。”


    “南邊為吐蕃,如今早已氣運銷沉,不足為患。”


    歸義侯緩緩點頭,道:“沙州西邊,小國林立,盡為大周藩屬,以模仿中原文化為榮。”


    曹宗鈺微微一笑道:“父親看得極準。”


    歸義侯對他這記馬屁聽若未聞,隻是一顆心慢慢沉到穀底,皺眉道:“照你這麽說,沙州節度使之設,已是毫無意義?朝廷裁鎮之舉,已迫在眉睫?”


    曹宗鈺緩緩搖頭,道:“兒子以為,這倒也不是一兩年間的事。甚至這一二十年間,朝廷都未必著意於此。”


    “何以見得?”


    “以兒子之見,本朝與前朝,在開疆拓土方麵,有個極大的不同。大唐極盛時,疆土遠至條支鹹海,今之於闐、黑汗者,盡為唐土。然而中原戰火一起,邊軍迴撤,不過數年之間,大片土地盡皆胡化。此正是大唐擴張過快,未及消化之故。”


    曹宗鈺停了一下,方又道,“以唐朝軍威之勝,仍然不足以長久撫有西疆。故而本朝汲取教訓,於拓邊一事,務求一個穩字。光是打下來,並不足夠,務必要吃下來,方是落袋為安。以此為國策觀之,則朝廷這兩年剛剛打下南邊,正行改土歸流,安遷漢民之策,耗時以數十上百年計。國家每年財稅,有一小半都用在此處。因此,兒子敢斷定,朝中雖有人對西邊極感興趣,但皇上與兩府,一定不會輕易許之。”


    歸義侯默然半晌,忽地牽動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笑意:“我當初問你之時,還想著借此機會,讓歸義軍再建不世之功。現在看來,恰是身處累卵之上,而不自知,可謂愚之極也!”


    曹宗鈺搖頭道:“父親拳拳報國之心,出自至誠,豈能以愚字自居?”


    歸義侯抬頭看著他,問道:“你既能見識於此,那麽依你之見,沙州該當如何行事?”


    這一次,曹宗鈺沉默了許久。


    歸義侯也不說話,隻是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他,一絲一毫也不放鬆,神情之間,倒不似看兒子,反像是觀察對手。


    終於,曹宗鈺開口,輕聲說道:“兒子以為,不如順應天時,得其所哉。”


    他說出這句話,便知父親定然會惱怒。默默垂下頭,聽著歸義侯近乎勃然噴發的怒火:“逆子,逆子!你當這歸義侯府,隻是你一個人的歸義府?你說不要便不要,說放棄便放棄?你既誌不在沙州,這世子之位,你想必也看不上眼了?很好,與其委屈你屈就,不如我明日便上書朝廷,廢了你這世子之位,放你去海闊天空,如何?”


    一腔怒火尚未發泄完,門口傳來叩門的聲音,一個女聲在門外叫道:“侯爺!”


    歸義侯正在氣頭上,怒吼一聲:“何事?”


    “夫人讓婢子送剛煮好的酥油茶及蓮子糕過來。”


    “放在門外,你迴去告訴夫人,今日不用送東西過來。”


    “是,婢子明白了。”門外響起一陣碗碟輕碰的聲音,似是有人將托盤放在了門口。


    過了一會兒,門外完全安靜下來,歸義侯方才近乎脫力地坐下來,閉上眼睛,疲倦地說道:“你迴去,好好想明白,想想你的身份,你的立場,你的責任。想清楚了,再來跟我說話。”


    曹宗鈺低下頭,朝父親深施一禮,悄悄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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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義府後院。


    “你可聽清楚了?侯爺當真是如此說的?”


    “夫人放心,侯爺那句話聲音極大,婢子聽得一清二楚。”知道夫人極愛聽,黃雀兒湊趣,又將那句話學了一遍:“侯爺說道,不如我明日便上書朝廷,廢了你這世子之位,放你去海闊天空,可好?”


    陰氏果然歡喜,再三控製,臉上仍是露出笑意,道:“侯爺從不曾說過這話,世子這是說了什麽,惹得侯爺如此動怒?”


    “婢子去到門外時,隻聽到這一句。侯爺之前與世子說了什麽,婢子卻是不知。”


    陰氏點點頭,過了一會兒,笑容慢慢收起來,歎了口氣,道:“侯爺這是在氣頭上,說話不經考慮。等他迴過意來,保不齊心頭要懊惱。我們也別瞎高興了。”


    黃雀兒笑道:“夫人不知道,有句俗話說得好,叫做有一必有二,有三必有四。這樣的事情,多來幾迴,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成真了呢?”


    陰氏忍不住也笑了下,還沒說話,房間裏突然響起一個柔媚的聲音:


    “夫人若是有什麽心願,可否告訴我,也許我能助夫人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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