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標是曹宗鈺。


    這個念頭讓安舒的心髒瞬間收緊。


    此時基本已可斷定,這位娜娜,必定研習了某種秘門媚術。


    安舒自幼讀書極雜,涉獵頗廣,從一些古老的殘篇斷簡中,隱約知道有這麽一門奇術。


    迷魂一途,說來玄幻神異,其實歸根結底,無非便是控製他人心神而已。


    從這個角度來說,上位者之於下屬的恩威並施;為人父母者,對於子女的規訓教育;為人妻妾者,對於夫君的柔順嬌媚,都可說是迷魂術之變種。


    如薩寶這樣的迷魂術,則已成了一門專門的技藝,講究短時間內,強行奪取別人心誌,甚至操縱他人行為。


    迷魂術雖然霸道,實施起來卻也不太容易,常需輔以其他手段,譬如與真實世界隔絕的空間,受術之人的主動配合,或是受術之人自身意誌軟弱,有懈可擊。甚至需要借助某些特殊工具,譬如大祭司用以製造幻境的迷香。


    然而媚術卻十分不同。


    媚術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因為施術人本身就是工具。


    據古籍記載,即便是貌寢之人,修習媚術之後,也能煙視媚行,操弄他人欲望。


    這位娜娜,即便以安舒的眼光來看,也不得不承認,她實在是人間難得一見的殊色。


    她的容姿,既高貴又嫵媚,既純潔又誘惑,既莊嚴又神秘,幾乎滿足了世間男子對女人的一切幻想。


    更高明的是,通常這樣的姿色會激起同為女性的本能嫉妒,然而這位娜娜,卻能巧妙呈現出一種毫無侵略性的麵目,令女子也能感受到她的魅力。


    精明如李若蘭,靦腆如尉遲嬌,竟不約而同地表示出對她的喜愛之情,這樣的力量,實在令安舒有些心膽俱寒。


    身為女子,尚且如此。曹宗鈺又如何能夠逃過這樣的媚術誘惑?


    若他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被娜娜媚術所誘,做出種種醜態,對他歸義侯世子的聲望,將是毀滅性的打擊。


    這樣的結果,不惟曹宗鈺自己不能接受,便是歸義侯府、歸義軍也不能接受。


    安舒放在桌麵下的手掌攥緊,指甲陷入掌心。


    ——————————————————————————————


    娜娜女神的目光落到曹宗鈺身上時,曹宗鈺完全來不及防備。


    娜娜賽台上的異象引起他的警惕,他剛剛叫來侍衛,麵授機宜,讓他們去龍興寺諸僧處傳訊。


    得了曹宗鈺的吩咐後,數名僧人開始口宣佛偈,念誦藥王菩薩咒。


    敦煌城中崇佛之風甚濃,民間之人若是患病,多有求藥王菩薩保佑的,故而熟悉經文的人,不在少數。台上一旦開始誦經,台下便開始有人跟著念誦。


    佛音雖不能即刻壓過娜娜賽台上的靡靡之音,卻也讓靠近龍興寺賽台的人頭腦暫時清明。


    曹宗鈺這邊剛交代完,一迴頭,猝不及防,正正接觸到娜娜女神的目光。


    他與娜娜女神的賽台,相距將近兩丈。按說娜娜女神的麵容應是不太能看得清楚,然而事實恰恰與之相反。


    娜娜的眼睛,便似一小團幽深火苗,由遠及近,一路燒進他的眼睛。


    從眼睛往下,通過驟然幹渴的嘴唇,發緊的喉嚨,灼燒的胸腔,一路往下,進入到心髒,幽暗火苗在心髒最深處翻找,照亮那些隻能存在於暗夜中的,無法言說的欲望與幻想。


    那團火苗並不滿足,便如蜘蛛一般,伸出陰濕觸手,繼續往下探,直到曹宗鈺感知到脊柱底端升起熟悉的衝動,一陣強烈的酥麻傳導上來,身體的欲念被完全喚醒。


    張隱岱便在他旁邊,此時已經察覺異樣。折扇刷的一收,臉上神情嚴肅起來。


    曹宗鈺目光與娜娜女神緊緊相連,臉色蒼白,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牙關緊咬,雙手握緊拳頭,身體竟是在微微顫抖。這副模樣,倒像是在跟看不見的敵人殊死相搏。


    兩丈外的高台上,娜娜女神的眉頭也微微蹙起,鬢角發絲已經濕透。


    曹宗鈺的意誌,竟比她想象的,要堅定許多。


    她明明已經從心底深處喚醒了他,她能感覺到,在這位豐神俊朗的世子心中,有許多被壓抑的欲念與渴望,如此強烈,簡直唿之欲出。


    當她探觸到他內心,發現這一點時,原本相當高興,認為讓曹宗鈺當眾出醜,將是輕而易舉的事。


    畢竟,渴望越多的人,內心必定越不滿足,便似爬滿蟻穴的大壩,虛有其表,一觸即潰。


    然而曹宗鈺卻偏偏純用意誌,負隅頑抗,將所有欲望與罅隙,一點一點地封鎖起來。便是她用盡媚術之力,也難令他完全打開。


    當此之時,整個觀賽台上下各種聲音此起彼伏,世間百相盡皆呈現,有人嚎哭,有人長笑,有人頂禮膜拜,有人醜態百出,少有人注意到曹宗鈺與娜娜女神之間的情勢。


    娜娜女神釋出心神之力,蜘蛛的網無聲無息結下,觸絲遍布曹宗鈺心靈的每個角落,細細地刮擦,感知,撫摸。


    所有隱微的秘密,那些被他深深隱藏起來的欲望,都似乎與兩個字有關。


    簡短的,不斷重複的兩個字。


    娜娜女神幾乎是立刻明白,這兩個字,被曹宗鈺用盡全力藏起來的兩個字,便是他心中唯一的弱點。


    一旦這兩個字被說出來,曹宗鈺就將是被撬開厚殼的牡蠣,袒露出柔軟的腹地,再無抵禦之力。


    她精神一振,耐心地,一點一點地釋放她的力量,她的眼睛璀璨奪目,瞳仁中間一點火苗,亮到刺眼。


    隻差一點。隻需一點。隻要再往前一點……


    曹宗鈺感受到她的攻擊,似天羅地網,無所不在,慢慢在他心裏蠶食,侵吞。


    慢慢地,一步步逼近核心。


    那個被重重掩蓋的名字。


    就差最後一點。


    安……


    一隻柔軟的手伸過來,輕輕握住他被汗水打濕的拳頭。


    他猛地一驚,幾乎是下意識迴過頭去,看到一雙秋水般的眼眸,正無聲地凝視著他,寧靜,悠遠。


    安舒。


    他無聲地喚出了那個名字,同一時間,整顆心如被春風拂過,四麵八方的蛛絲網,都在風中消融,化作虛無。


    ——————————————————————————


    高台之上,娜娜女神雙腿一軟,幾乎是瞬間跌坐下來,寶石般的大眼睛,盛滿不可置信。


    怎麽可能?


    他怎麽可能在媚術的控製下切斷視線?他怎麽能夠在這時扭過頭去?


    那一定是什麽比他本人的欲望更重要,更優先的事物。


    或者人?


    娜娜女神緩緩轉過目光,注視著出現在曹宗鈺身邊的女子。


    傳說中的歸義府大小姐,曹安舒。


    ————————————————————————————————


    下一瞬,高台上連接發出四聲慘叫,娜娜女神霍然迴頭,見到四名侍女一個接一個倒下,一個身著錦衣,麵罩黑布的男子正從最後一個侍女胸口拔出短刀。


    台下本已陷入狂態的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慘劇驚醒,驚唿聲,尖叫聲此起彼伏,人們推攘著,衝擊著,一部分人想要慌忙離開,一部分人則試圖爬上高台。


    維持秩序的巡檢們也同圍觀民眾一般,陷入半瘋狂狀態。此時賽台上發生慘劇,方才慢慢迴過神來,開始吆喝著,收束四處亂跑的民眾。


    蒙麵男子拎著帶血的短刀,兩三跨到娜娜女神麵前,便待舉刀刺下。


    卻在這一刻,突然接觸到娜娜女神的目光,渾身如被雷電擊中,原本已經揮出的刀,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


    “張隱岱?”


    這場突如其來的騷亂立刻引起觀賽台上的注意。


    安舒認出持刀之人,正是從看台上消失的張隱岱,秀眉緊蹙:“他在幹什麽?”


    “此女有蠱惑眾生之力,若不除之,恐成大患。”曹宗鈺倒立刻明白了張隱岱的心思。


    雖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拜他所賜,現場一片混亂,這卻讓曹宗鈺也頗為惱火。


    安舒皺著眉頭,目光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高台,說道:“情勢不對。張隱岱恐怕也中了她的媚術。”


    曹宗鈺一怔,掉頭看去,果然發覺異樣,摸出身上匕首,道:“安舒,你呆在看台上不要亂走,我去救他。”


    正要動身,高台之上,已經另起變化。


    張隱岱身體劇烈顫抖,刀鋒不僅無法揮出,反而迴轉刀勢,朝自己胸口刺去。


    曹宗鈺與安舒俱是大驚,曹宗鈺飛身朝下直撲,安舒高聲叫道:“住手!”


    隻是現場各種聲音嘈雜鼎沸,她這聲驚唿,恐怕極難被聽到。


    娜娜女神站起身來,遙遙看著安舒,露出一個優雅雍容的笑容,朝她點頭致意。


    曹宗鈺將將撲到高台之下,正打算飛身而上時,張隱岱忽地仰天發出一聲長嘯,整個人淩空飛起,揮刀劈下。


    六七丈高的賽台被他從中劈成兩半,唿喇喇轟然倒塌。半空之中,一時灑落無數木板竹竿的碎片。


    曹宗鈺到得十分及時,順手從看台底下救出了幾個入魔的看客。


    一匹白馬逆著人流,奮蹄奔來,行人哭喊著走避不迭。高台之上,娜娜女神飛身而起,便如來時一般,冉冉落下馬背。


    白馬奔速絲毫不減,片刻之後,已在數裏之外。


    隻有一個柔媚甜蜜的聲音遙遙傳來,如在曹宗鈺耳邊低語:“曹世子,我知道你的秘密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月照遠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鬆下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鬆下鹿並收藏明月照遠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