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公移山的蠢事,究竟能不能做?


    歸義侯問出的這句話,饒是聰敏果決如曹宗鈺,一時也難以迴答。


    歸義侯的目光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直等他的決斷。


    過了片刻,曹宗鈺方緩緩答道:“兒子自小,常被人稱讚聰明。聰明人慣常喜歡做的討巧事兒,樣樣沒落下。今日若有機會,嚐嚐做蠢事的滋味,倒也是難得的機緣。”


    抬頭看著歸義侯,目光堅定下來:“父親,兒子甘願一試。”


    歸義侯微微頷首,道:“你倒有自知之明,甚好。”


    兒子的好處,他自然比誰都明白。然而人太聰明了,也有壞處,譬如鋒芒過剩,驕狂倨傲,急於見功,偏於取巧,等等。


    曹宗鈺教養良好,溫文爾雅,這些弊端旁人看不太出。然而做父親的,卻總能從一些蛛絲馬跡,看出端倪。


    若能借這頭極難之事,打磨打磨他的性子,讓他多些沉穩弘毅,倒也不錯。


    “你有什麽打算,先說來聽聽。”


    “兒子以為,此事宜分為兩個問題來看。其一,是軍中信道一事。其二,是歸義軍信道之事。”


    “你的意思是……”歸義侯初時沒聽懂他這句話的意思,正要細問,卻忽地明白過來,眼睛一張,幾乎是霍然站了起來,瞪著曹宗鈺,厲聲道:“不可。”


    在歸義軍中行此事,已是千難萬難,他想著都頭疼無比。萬沒料到兒子如此狂妄,竟把主意打到朝廷的直屬軍隊,甚至天下所有兵馬之上。


    這簡直是異想天開,膽大包天!


    曹宗鈺料到父親會反對,卻沒想到父親反應這麽大,一時有些愣住,遲疑道:“父親,何不聽兒子說完,再下定論?”


    歸義侯不假思索,怒道:“不聽。你說什麽,我都是一句話,此事休要再提,不要說朝中軍隊,便是歸義軍,此事也不用再說。你今日就給我迴府,好好閉門思過。”


    曹宗鈺見父親怒氣衝衝,不敢出聲,默默端了茶,遞上去。


    歸義侯隨手接來,喝了兩大口,胸中火氣方才稍稍消歇,複又冷聲道:“你在太學這些年,辦事的能力沒見長進多少,這等高談闊論,好大喜功的毛病倒是學了個十成十。軍中信道,軍中信道,嘿,你拿的主意,倒是比天都大。”


    說到這裏,不住冷笑搖頭:“你可知道,這一百年來,我河西四鎮,在朝廷某些人眼裏,是多大的釘子?有多少人恨不能除之而後快?裁撤藩鎮,重設郡縣之議,年年有人提起,從無間斷。為父在沙州,可謂戰戰兢兢,不敢有半分越雷池的地方,以免貽人口實。你倒好,一上來就以天下為己任,混不把這沙州一畝三分地看在眼裏!不僅敢在歸義軍搞大動作,甚至還敢把手伸到朝廷的盤子裏,實在是,”氣得直搖頭,半天才想出一句話來總結,“實在是太讓為父失望了。”


    曹宗鈺低垂著頭,內心深處,確也認可父親的指責。


    歸義侯一生都在沙州,僅有的幾次進京朝貢敘職,也不過呆了十天半個月,便急著迴去。在他眼中,這敦煌,這沙洲,這歸義軍,這百年來的曆史,這周遭四圍的蠻族,便是全部了。


    但曹宗鈺不同。曹宗鈺在太學受教,眼界開闊,胸襟更為博大。太學中辯難,便常有針對國家時政問題的,譬如天下承平日久,一方麵人丁滋生,另一方麵土地兼並,人多地少的局麵怎麽解決,均田製、授田製、屯田製其優劣如何?朝堂之上,革新派與守舊派為這些問題爭得麵紅耳赤。


    太學之內,依照傳統慣例,也組建了許多模擬內閣,一樣就這些問題各抒己見,吵嚷不休。甚至還有太學生千裏奔波,自費前往各地,調查朝廷各項政策之實效執行,具實成文,上呈朝堂,引發一場軒然大波。


    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曹宗鈺,看問題確實不會隻歸結為敦煌一地。歸義侯這番指責有理有據,不算冤枉了他。


    歸義侯發完一通火,見曹宗鈺隻是垂首默立,既不辯駁,也不認錯,冷笑道:“怎麽?心裏不服氣?肚子裏想什麽,都給我說出來。”


    曹宗鈺搖搖頭,低聲道:“兒子不敢。兒子正細細體會父親所言,心中頗感矛盾,一時之間,不知作何迴答。”


    “矛盾?有何矛盾?”


    曹宗鈺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道:“兒子以前一直以為,這歸義侯,是大周的歸義侯。今日忽然發現,歸義侯,其實隻是沙州之歸義侯。一時之間,有些茫然。”


    這句話一出,歸義侯也不禁靜了下來。帳篷外傳來遠遠的嘈雜聲,是士兵操練歸來,迴營休息的時候了。四處裏開始埋鍋造飯,有些許麥粟香味飄來。


    軍中禁止大聲喧嘩,大帳周圍,更是嚴禁無故通行,故而帳中一旦靜下來,便能聽到風聲,穿過帳篷縫隙,獵獵而過。


    歸義侯清了清喉嚨,咳了一聲,沉聲道:“鈺兒,有些事情,你不要鑽牛角尖。沙州是大周的沙州,歸義府上下,對朝廷之忠心,可鑒日月。這一點,朝堂之上,也是素習深知,從來沒人敢於質疑。不過,你隻有先做好了沙州歸義侯,才能做好大周歸義侯。這一點關節,你可要好好想通。”


    曹宗鈺細細咀嚼父親這句話,臉上流露出深思之色。


    父親的言下之意,他能聽明白。沙州是歸義侯的安身立命所在,歸義侯府以此為基礎,才能好好報效國家朝廷。


    然而,朝廷卻未必一定要依靠歸義侯來治理沙州。藩鎮與郡縣,都可以是朝廷的選項,無非哪種更適合,代價更小,收效更大而已。


    這便是歸義侯的恐懼來源,是他小心謹慎,不敢越雷池半步的真正原因。


    然而曹宗鈺卻有所不同。他心底深處,甚至未必一定站在沙州,甚至是歸義府的角度,來思考問題。


    便是朝廷當真要撤藩鎮,置郡縣,隻要此舉大有利於國家,曹宗鈺都可能會甘願接受。


    歸根結底,父親是沙州歸義侯,曹宗鈺,卻已是徹徹底底的大周子民,是太學培養出來,心懷天下的國家之士了。


    這一點,目前是他與父親的根本分歧所在,一時隻怕難以解釋與調和。


    他想清楚此點,便知道於此之上,跟父親對峙毫無意義。當下又奉了一杯茶,朝父親歉然道:“兒子迴去,自當好好思考父親所言。”


    歸義侯見他服軟,頓時放了一半的心下來,歎道:“鈺兒,不要怪為父的過於嚴厲。為父實在是擔心呀,你上次去找職方司主事,雖說做通了工作,讓職方司移交了卷宗,節度使衙門得以插手此事。但為父一直擔心,你這般行為,過於操切,若是惹惱了職方司,將來總是個大麻煩。”


    曹宗鈺不得不承認,歸義侯這話頗有道理。他當時擔心安舒的安危,確實行事過於急躁了些。若職方司首腦不是張隱岱,隻怕確實會遺下隱患。


    歸義侯見曹宗鈺臉有羞愧之色,知道自己的敲打起了作用,十分欣慰,此時怒氣也散得差不多了,心疼兒子的情緒頓時又占到上風,露出笑容,和聲說道:“除了這事以外,你可還有其他事情要說?”心下暗暗打定主意,其他事情上,能給兒子麵子的,一定要牢牢給足。


    曹宗鈺想了一下,說道:“兒子在那祆教地堡之中,見到許多歸義軍兵甲武器,似是被人從戰場上迴收來的。兒子記得,軍中向來有收斂官,會同軍醫官,在戰後清理戰場,迴收兵器鐵甲等物。這些物事,何以會流落到祆教妖人手中?”


    “竟有此事?”歸義侯不禁皺了眉頭,道,“軍中慣例,隻要有可能,不要說這等尚能迴收利用的兵甲等物,便是士卒屍體,按例都是要運迴來的。”


    “父親可知道,這些士卒運迴來之後,葬於何處?是交還各家領迴?還是歸義軍集中掩埋?”


    “以前倒也是交迴各家安葬,不過敦煌之地,各族雜處,葬俗也各有不同。有人家認為,死於刀兵者,為不詳,不能入祖塋安葬。也有一些人認為,要曝屍於野,喂了野狗,方才是好葬法,其袍澤卻又受不了此等處理。為了喪葬事宜,每每鬧出事端來。上任歸義侯便定下規矩,所有殉國士兵,一律由節度使衙門出麵安葬。使衙在金光明寺後山建了義烈祠,每逢有戰事,戰歿之人統一送至此地,由金光明寺的僧人代為超度,節度使衙門遣人致辭憑吊,隆重下葬。”


    歸義侯頗是耐心地解說完,又問道:“我兒問這個作甚?”


    曹宗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兒子既然迴家思過,能不能跟父親求個恩典,去吊祭一下我歸義軍死歿將士?”


    歸義侯對兒子的端正態度十分滿意,哈哈笑道:“為父一時氣惱之語,你不用當真。你若當真閉門思過,府衙裏一攤事情,我上哪兒找人幹活?你迴府以後,好好把中秋賽神之事籌劃妥當。義烈詞吊祭一事,你既要去,就索性擺了節度使衙門的全副儀仗,大張旗鼓地去,好好擬一篇祭文,當眾宣讀。為父會命瓜沙兩處大營派人前往觀禮。。”


    曹宗鈺自然明白,父親這是在為他考慮,這等吊祭事宜,不費吹灰之力,卻能收軍中之心,最是劃算不過。心下感動,低頭應了聲:“是。”


    歸義侯又道:“你提出軍械迴收之事,為父會派人下去詳加調查,有了結果,為父再告訴你。”


    曹宗鈺應下來,正打算告退,歸義侯又想起一事,道:“對了,你這次迴去,找個機會,去莫高窟把開窟繪像的事情做了。”


    猶豫了一下,又道,“此事你也可以問問你堂妹,她若是願意,也可為她開一窟。”


    曹宗鈺答道:“好,兒子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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