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家祖上原是世居於安西四鎮的胡人,因數百年前吐蕃作亂,舉族內遷,散落於河西諸州,又因通婚故,風俗相貌,漸與漢人混一。


    唐人稱其“輕銳,健鬥戰”,可見其族尚武之風。


    敦煌龍家便是其中一支,在此世代經營鐵器,又染指房舍、馬場之業,積百年之勢,漸成豪族。


    東城這一處燕子園,便是他家的產業。


    園子不大,勝在累石為峰,引流做渠,亭台歌榭,各個精巧,最適合女子們宴飲聚會。


    做東的這位龍家小姐,喚作念芳,家裏排行第五,人稱龍五小姐,最是喜歡人多熱鬧,這園子建成以來,倒屬她宴客最多。


    這一日卻又比往常更為喧嘩,整整一條東五巷,人聲鼎沸,停滿寶馬香車,丫鬟婆子一大堆,擠得門口潑水難進。


    龍念芳索性讓小廝把院門卸了,又把牆也打了,瞬時轟然洞開,方才紓解。


    曹安康進來時,正好趕上這番熱鬧,笑話她:“你這是學人動土拆家呢?也不怕你爹迴來罰你一個月不能出門?“


    龍念芳生得眉眼開闊,英氣颯爽,此時又穿了一身胡服,腳蹬軟羊皮短靴,更像是個男孩子了。


    上來就攬著她肩膀,哈哈笑道:“我爹這個月必不會罰我,你可知是什麽緣故?“


    “怎麽?龍伯父又尋得甚神兵利器了?又或是在哪裏開了新鋪子?“


    “都不是。“龍念芳笑著搖頭,故作神秘道:“這緣故倒與你有些關係,你自己好好想想。”


    “兩位姐姐講什麽悄悄話呢?”


    兩人抬頭,便看到尉遲嬌在前麵站著,身旁一群侍女鶯鶯燕燕,正含笑等著她們。


    於闐國王例比藩王,自是比侯爵位尊。


    然沙洲與於闐有上百年的淵源,嫁娶頗多,兩下裏交往,便不論朝儀,隻敘世交。


    至於後院女兒家,就更不顧及這些了。


    龍念芳還作勢要拜尉遲嬌,卻早已被尉遲嬌攔住,溫聲道:“龍姐姐毋庸多禮。我今日到府上做客,本就多有叨擾,若你再如此見外,那我可真不知如何自處了。”


    曹安康與她相熟,也笑著道:“公主說得是,念芳隻管安心。”


    幾人攜手去到院內最高處,叫做攬勝閣的一處所在,李若蘭來得早,已在閣內等候有時。


    除開這幾位主客外,龍念芳也請了本城幾大家族的同齡小姐作陪,一時閣內群芳畢集,環佩之聲不絕,香風熏人欲醉。


    龍念芳連連賠禮,學著男人做了個團團揖,道:“各位姐姐妹妹,今日小妹做東,考慮不周,地方狹小,失禮失禮。還請各位姐姐讓服侍的姑娘們暫且退下,往後邊歇息。這閣中端茶倒水之類,小妹已安排下人手,定不會讓姐姐們委屈了。”


    眾人皆無異見,一番忙亂之後,閣中終於清靜下來。


    曹安康方才有暇,細細端量這位今日新識的定難侯府李小姐。


    李若蘭身著湖水藍的交領長褙子,內搭銀紅色繡金線細襇百褶裙,足著尖頭弓,行動間光華閃動,更襯得她一張芙蓉麵色若春花,目含秋水,嬌美動人。


    在場諸女,雖或交相言談,泰半目光,倒都往她身上溜了幾個轉。


    李若蘭神色自若,隻與曹安康說笑:“我在夏州之時,便已聽聞曹姐姐的杏林聖手之名,今日見了麵,不免更為惶恐。似曹姐姐這般人才,又身負如此醫術,真真讓世間如我們這般的平庸女子,自慚形穢!”


    曹安康雖經常在醫館出診,但似這般與不熟之人熱切交流,卻非她所長。隻能誠心誠意答道:“你長得這般好看,哪裏是平庸女子了?”


    旁邊有位女子插話道:“李家小娘子這話說得奇怪,難道世間除了曹大小姐,便都是庸脂俗粉了?”


    曹安康認得她是索家二小姐索雲,素來說話便是這般尖利不留情麵。


    李若蘭眨眼笑道:“索姐姐說笑了,若蘭不過自憐自傷而已,豈敢品評天下女子?不說別的,單論今日,座上姐姐們都令若蘭十分欽羨,隻恨沒能早些相識,從今往後,是定要與姐姐們多多親近的。”


    她雖說得軟和,索雲卻是得理不饒人的性子,撚了顆葡萄,笑道:“小娘子遠在夏州,如何與我等親近呢?難不成小娘子算定了,將來的姻緣會著落在本城?”


    閣中諸女聽了這話,神色都不禁有些變幻莫測。


    今日之會,起因隻說是龍念芳為這幾位遠客接風洗塵,但就眾人圍著曹安康眾星捧月的架勢,大家卻也都心知肚明,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歸義侯世子罷了。


    索雲自忖家世不如人,自是輪不到她,方才出言暗諷,卻不想座中諸女都被這話閃傷,也無怪乎她不討人喜歡。若非念著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龍念芳斷然不會下帖子請她。


    此刻龍念芳早已悔青了腸子,她不過去後麵打了個轉,吩咐些茶水果饌等雜事,迴過頭來便見如此尷尬情勢。


    倒是李若蘭居然不慌不忙,曼聲應道:“若是真應了索姐姐這話,小妹必定備上好禮,登門謝姐姐吉言。”


    本朝自開國以來,民風開放,於男女婚嫁之事,認為如人之渴飲饑食,秉乎自然,合於造化,並無甚不可言說的禁忌。然而青春女子,畢竟羞澀,如李若蘭這般當著眾人麵,泰然自若地直承其事,當真也是讓人瞠目結舌,索雲都不禁一呆,一時想不起迴話。


    龍念芳身為主人,又見尉遲嬌雖不言語,臉色卻不太好,連忙說道:“李家小娘子真是快人快語,不過今日請了各家姐妹來,一則是為嬌公主和李家小娘子洗塵,二來呢,倒是有一樁為難事,要請各位幫忙參詳。”


    眾女都鬆了一口氣,連忙問道何事。


    龍念芳笑道:“諸位皆知,城中近日會迎來一位出自宮中的貴人。家兄交予我一項要務,便是要請這位貴人,去龍家馬場住上一住。我想著,這位貴人來了敦煌,各位姐妹們想必都想見上一見,多加親近,所以幹脆邀了你們一起,看怎生想個法子,讓這位貴人高高興興地去到馬場小住幾日。家兄說了,隻要明年能把馬匹賣去京城,好處總少不了咱們的。”


    索雲撇嘴道:“你說的這位貴人,便是曹大小姐吧?——唉喲,糟了糟了,”一轉身摟住曹安康道:“我們安康也是曹大小姐,這新來的,也是曹大小姐,這可怎麽辦呢?難不成我們叫了十幾年的大小姐,從今要改叫曹二小姐了?”


    龍念芳恨不得撲上去堵住她那張嘴,周圍亦有人看不過去了,一名十七八的女子直斥道:“索雲,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這卻是陰家的女兒,與曹安康乃是表親。


    尉遲嬌也皺眉道:“安康從來大方,這種事情她不會在意的。”


    眾人此時都望向曹安康。


    她輕歎一聲道:“你們都說這位大姐姐是貴人,獨我看來,她其實挺可憐的。自幼父母雙亡,也沒有什麽兄弟姐妹,雖有聖人垂憐,到底身如飄萍,寄人籬下,孤零零的,沒有個根。她能夠迴府來,總算是有個家,別說這大小姐什麽的名頭,便是讓我把住的地方騰出來給她,我也沒有什麽好抱怨。”


    眾人一下都沒什麽好說的,龍念芳歎道:“安康你還真是,打小的慈悲心腸,到如今也沒一點改變。”


    李若蘭此時道:“龍姐姐想請貴人去馬場,據我看來,也不難。隻消曹家姐姐出麵,便說借龍家的馬場,請長姐去消遣散心,貴人若嫌孤單,再順勢請眾家姐妹作陪,豈不兩全?”


    龍念芳喜道:“李姐姐說得好!”


    麵朝安康,笑得臉蛋開花,“好安康,你便幫我這個忙吧!一旦事成,家兄橫豎不會少了謝禮!”


    曹安康搖手道:“念芳,我自然肯幫你。可我想著,宮中貴女與我們不同,未必都會騎馬,你好歹先打探清楚,若是這位大姐姐不好此道,我們驟然約她去馬場,豈不讓她難堪?“


    她這麽一說,眾人也紛紛道:“這卻是確有其事的。聽說京中有些大戶人家,不喜女兒家騎馬,一則擔心危險,二則不合禮教,這位貴人是什麽路數,倒真不好說。“


    龍念芳也遲疑起來,獨有李若蘭,款款笑道:“眾位姐姐勿憂,據我所知,我們這位貴人,不僅會騎馬,還頗精於此道。“


    龍念芳眼睛一亮,追問道:“李姐姐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李若蘭道:“家兄在京中,曾與這位貴人有數麵之緣,據他言道,貴人於相馬一道,頗為精擅。令兄的馬兒若能得她三言兩語點評,於京中銷路,必定大有裨益。”


    此言一出,龍念芳喜得眉開眼笑,拉著李若蘭的手,親親熱熱地道:“李姐姐你可真是我的活命菩薩!”


    李若蘭笑指著曹安康道:“這其中關竅,卻在曹家姐姐身上。”


    曹安康想起母親囑咐自己的話,又看看龍念芳等諸家姐妹熱切的眼神,雖覺為難,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點頭應承:“我一定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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