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城北門外有水渠,名清溪渠。


    因此時已過秋分,麥粟等作物已經成熟,田裏僅剩些蔬菜或麻屬有待灌溉,時人稱之為“澆麻菜水”。


    澆麻菜水費水不多,這時節降水也還豐富,故水渠儲水頗多,水麵寬闊,清波蕩漾,夾岸煙林如織,樓閣掩映。


    康納福所言的園子便在此處了,名喚“離園”,原是城中某大戶的別苑,也不知康納福用了什麽門路,悄沒聲息地便借了來。


    離園頗大,曲徑蜿蜒,院落深深,其最深處便是蒙麵女郎所居內室。


    室中陳設也頗為仔細,既備了北人常用的交椅,又恐她不慣,複設了錦榻矮幾,一並連繡帷輕簾,都是中原樣式,不近胡俗。


    蒙麵女郎卸了麵紗,除去外穿綾袍,隻著了一件窄袖交領中單,長發也垂落下來,坐在妝台前。


    阿冉在她身後,執了烏木梳子,慢慢替她梳頭。


    女郎忽然問道:“阿冉,你可是覺得我那番話,說得過分了些?”


    阿冉停下梳子想了想,微笑道:“小姐做事,自然有小姐的道理,阿冉怎敢評論?不過小姐既然這般問我,想是小姐自己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吧?”


    女郎怔怔地望著鏡中人,嘴角微微牽出一抹苦笑:“我其實知道他是一片好心,可怎麽也不能越過這道坎。他們許是沒說錯,我這人,本就是這般無情冷心的吧!”


    阿寧原本在房門守著,此時忽地一迴頭:“他們亂講。”


    阿冉也柔聲道:“是啊,不管別人怎麽講,在阿冉和阿寧心裏,小姐決計不是她們說的那樣。”


    一時梳洗畢,阿冉帶著阿寧鋪床,女郎披了外衫,走出房間。


    房外是內院,池塘秋千,一應俱全,想必平時也常有女眷在此嬉戲賞玩,此刻卻唯有風過院牆,秋聲寂寂。


    女郎行到池邊,仰頭望去,隻見天宇曠遠,深藍如璧,月色溶溶,光華流轉,滿腹心思逐漸安寧下來。


    忽聽得有人含笑的聲音:“河西之月,比之京中之月,何如?”


    女郎迴頭看去,月洞門下站了一人,卻是康納福。


    心中驀然一軟,微笑道:”我以為你生氣了。”


    康納福走進院子,停在離她四五步遠的位置,板著臉道:“自然是生氣的,你現在看到的是沒骨氣的康納福,不是曹宗鈺,曹宗鈺還在房間生氣呢,他不肯再來見你。”


    女郎莞爾:“然則康納福為什麽肯來見我?”


    “因為康納福擔心你住不慣,想來問問你,可缺什麽?有什麽要臨時補辦的麽?”


    “請轉告康納福,一切都很好,勞煩他費心了!”


    兩人對視一會兒,忽地同時笑了起來。


    康納福——曹宗鈺邊笑邊搖頭道:“真是孩子氣啊!”也不知是說自己還是說那女郎。


    女郎笑道:“有你這樣肯陪著一起玩鬧的大哥,曹大小姐幼時必定很幸福!”


    曹宗鈺走過去,也陪著她站在池塘邊,聞言笑道:“這你可說錯了,安康小時,我卻沒這般耐心陪她玩耍。他們糾集了一大幫小孩,也學大人起社,叫做什麽小人社,成日裏橫衝直闖,差點沒把我的院子翻個底朝天。我那會兒的念想就是躲得她們遠遠的!”


    “這可看不出來,令妹溫柔大方,看似比京中許多大家閨秀還要出眾些。”


    “她娘出身陰氏,是本地上百年的大族。她調教出來的女兒,自然是不錯的。我今晚見到她,也頗感恍惚,當年追著我跑進跑出的鼻涕蟲,如今居然也亭亭玉立,儼然大姑娘了!”


    女郎不去理他一番長兄如父的慈愛樣,反問道:“這位尹氏夫人可是你父親紹封之後入府的?”


    曹宗鈺笑道:“君子善察而不語,你知便知了,說出何益?“


    “我可不是什麽君子。”女郎不以為意,道:“這本也是尋常事。說不定,當年她們打的原是我父親的主意。”


    “這話特也難聽!“曹宗鈺笑批了一句,又解說道:”陰家、李家、索家、龍家、令狐家都是本地豪強,向來與曹家多有聯姻。家父當年還是曹家偏遠旁支的時候,娶的家母,也與令狐家沾親帶故。陰氏一門,欲聯姻侯府,卻也不算什麽非分之想。”


    女郎點點頭,出神了半晌,慢慢說道:“倘若,當年我父親沒有遇見我母親,迴到敦煌,做了這歸義侯,娶了陰氏,或當能如你父親這般,平安順遂,子女雙全。”


    曹宗鈺望著她,輕聲道:“人生際遇,如陌上塵,如風中絮,落在哪裏便是哪裏了,哪有什麽倘若和應當?”


    過了一會兒,女郎方道:“但有一句話,你卻是說錯了。我對你們這一大家子,倒也不是不喜歡。”


    曹宗鈺聰明透頂,聞弦歌而知雅意,笑道:“你不是不喜歡,隻是當我們不存在而已。”


    女郎點頭歎道:“自小宮中都叫我安舒,安舒,我便隻道自己姓安名舒,忽然有一天,太後跟我講,我姓曹,我叫曹安舒。我還有個家,遠在敦煌歸義府。我隻道太後哄我。後來才知道,這居然是千真萬確的。”


    她搖搖頭,聲音有些發冷:“多好笑,我從小長大的地方,竟不是我的家。我將要去到的這個家,卻無一個家人。你看不出,這有多好笑麽?”


    曹宗鈺沉默半晌,道:“現時我不過是世子,又多年不在府中,很多事並不能自己作主。可你信我,但凡我在府中一日,這歸義府,便是你的家。”


    女郎——安舒——轉頭看他,他亦並不迴避,平靜地迴視她。


    良久,安舒點點頭:“我姑且信你。”


    忽而又笑了下:“其實不獨你勸我,便是太後,臨行前,也千叮嚀萬囑咐,讓我與尊府上下打好關係。”


    曹宗鈺歎息:“父母之愛子女者,為之計深遠。太後對你,實是疼到心眼裏去了。”


    安舒問道:“你也明白了,是麽?”


    曹宗鈺苦笑道:“這有什麽不明白的?世道便是如此,對於女子而言,有一個堅實的娘家,才得有真正的保障。如今兩宮尚在,自能護你周全。萬一有不忍言之事……太後是憂心你的一輩子!隻怕這也是太後對你的親事左挑右揀,遲遲定不下來的原因吧?”


    安舒沒有言語。這自然是原因,卻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隻是這其中關聯甚大,她自己也並沒有想得清楚明白,便是她信得過曹宗鈺,卻也不敢輕易托之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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