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納福心裏訝異,與那女郎對視一眼,便知她與自己一般有了好奇之心,見那男子委頓不起,衣衫帶血,怕是受了棍棒之傷,遂上前蹲下查看,口中問道:“敢問這位小兄弟怎生稱唿?怎的便惹了這潑婦?”


    那男子搖搖頭,苦笑道:“區區賤名無足掛齒。些微小傷,也是尋常,無需為我耽誤諸位行程。各位,還請自便!”


    他這等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做派,便是康納福,亦未免暗中著惱,那女郎更是柳眉一挑,冷笑道:“既是如此,便請你挪一挪吧,給我們讓條道兒出來。”


    那男子拚了全力想要站起來,奈何自腰腹往下,幾無知覺。別說站起來,便是爬到道旁,也是無力。


    半晌,神色蒼白,黯然道:“在下蘇瑞柏,還請這位兄台搭把手,扶我到道旁避讓。”


    “蘇兄弟,我看你這傷勢頗重,不及時延醫求治,隻怕會有後患,左右我們也要去尋醫問藥,不如便送你一程?”


    旁邊女郎飛過來一道眼刀,康納福隻做不聞,誠心正意隻看著蘇瑞柏。


    蘇瑞柏遲疑半晌,見康納福一番赤誠無私的樣子,終究點頭應了是,道了感謝,便由康納福撐著,勉力站了起來。


    待走得幾步,又忍不住迴過頭,對縮在門邊發抖的婦人說道:“你再是罵我打我,我也仍舊會再來。你若能弄死我,自會有人替我討公道。然我但凡有一口氣,總是不能不來的。”


    那婦人欲要再罵他,又不敢惹惱康納福等人,隻得翻個白眼權當沒聽到。


    蘇瑞柏歎口氣,神色黯然。


    康納福心下好奇,問道:“蘇兄弟,你別怪我多管閑事,敢問你可是有什麽相好的姑娘落在這潑婦手中?若隻是錢財問題,在下倒是可以幫襯一二,也全了你一番相思之意。“


    蘇瑞柏搖搖頭,苦笑道:“康兄古道熱腸,實是令人感佩。隻是這事卻不是康兄想象這般,其中大有不足為外人道之處,還請康兄見諒。“


    康納福打個哈哈,道:“是我唐突了。既是這般,我也不多說什麽。隻蘇兄弟這姓氏倒是別致,自來咱們在中土的胡人,多半是姓什麽康,石,安,米之類,姓蘇的,倒是少見。“


    蘇瑞柏勉強笑了笑,道:“是嗎?我自個兒倒不覺得。“


    康納福見他滴水不漏,心裏頭越發好奇,迴頭看看緩步跟在後麵的蒙麵女郎,她亦聽到了二人交談,微微側首看他,眼裏似含嘲笑之意。


    康納福知她笑自己徒勞無功,不覺有些氣餒。


    蘇瑞柏傷勢頗重,雖未再大量出血,但傷及筋骨,稍一動彈便疼痛鑽心。


    一行人慢慢挪出小巷,正好迎麵看到有載客的馬車路過,連忙招手上車。


    原來敦煌也如同京城一般,因客貨轉運量大,城內各處相距較遠,原隻是城外寄存車馬之用的車馬行,現也擴展到城內,做點行腳的生意。


    車上原已有一名異族女子帶著個六七歲模樣的小孩,見蘇瑞柏有傷,忙讓出位置,讓他側躺於軟凳上。


    從此處前往南街仁安堂,慢行約需一柱香的功夫。


    蒙麵女郎但覺氣悶,側頭往車窗外張望,此刻已近戌時,街邊燈籠次第點亮,烤肉鋪子圍滿了食客,空氣中充斥著異域風味的食物香味,這一派盛景,比之京中的喧鬧,江南的繁華,卻也差得不遠。


    康納福在她身邊,低聲笑道:“怎樣?這邊遠風沙之地,卻也有一番可觀之處吧?”


    蒙麵女郎轉過眼:“不過如此。”


    康納福揉揉鼻子,苦笑道:“想得你一句好話,可就如此之難麽?”


    “你不知道嗎?京中人人皆言,我這人是天煞孤星轉世,素來寡情冷心,不會說好話的。”


    康納福看看她的眼睛,那裏黑白分明,不辨喜怒,心中不由得五味雜陳。


    車行至一半,車外忽然傳來角鼓之聲,那車夫口裏發出籲聲,馬兒停了下來。


    康納福拍開車廂前窗,探頭問道:“怎麽迴事?”


    車夫道:“前頭是於闐王太子和公主的車駕,咱們這車得等他們過了才能走,客官還請擔待些個!”


    康納福抬眼望去,果見有大隊人馬持節奉仗地經過,不由得抱怨:“遲不來早不來,這時候來,可是恰巧擋了我們的道了!”


    車夫道:“客官息怒,這位王太子原是常來常往的,往時都不似這般全套行頭地出行,一般也不驚官擾民。”


    康納福笑道:“你倒不嫌他擾了你生意,可見這位王太子確是個好人。那你可知今日這架勢為何不同以往?”


    車夫連道不敢,又說道:“這原關聯著本城最近一樁大事,城內大小無有不知的。客官想來是異鄉人,方才不明。現下無事,小的給客官解說解說。我們這敦煌城,連著整個沙洲,都歸世襲的歸義侯統管。侯府的世子自打十年前去了京城,便沒再迴來過。前段時間城裏開始傳言,世子爺奉著先頭侯府的大小姐,要歸家省親來。計算時日,左右不過這幾日的功夫了。這附近周邊的貴人們,都紛紛趕來本城,等著替世子接風洗塵哩!也有來的早的,定難侯世子帶著妹子,早十來日便包下了城裏最大的客棧。黑汗國的使臣和高昌國的使臣來得晚些,為著爭空房,兩邊的人馬差點打起來。於闐王太子與侯府世代交好,原本便在城內有所大宅子,所以這般不急不慢的。”


    康納福讚道:“你說得甚是分明,這下我可明白了。”


    他坐迴車中,看到蘇瑞柏已經昏昏睡去,傷勢倒未見加重,阿寧正在他身邊守著,想是點了他的穴道,讓其昏睡,以免動彈中觸及傷口。


    那名異族女郎滿臉愁容,自顧自在一邊發呆。


    倒是另一名喚作阿冉的小婢,正與那異族小孩玩笑,那小孩不太會說漢話,隻能時不時蹦幾個詞,語音怪異,實難理解,阿冉倒是毫不介意,興興頭頭地跟他玩手指謎遊戲。


    他壓低聲音,悄聲與那蒙麵女郎道:“你聽見了沒?這滿城的熱鬧,可都是為你而來。”


    蒙麵女郎輕嗤了一聲,也低聲道:“他們為的是迎世子,與我有什麽幹係?”


    康納福輕笑道:“他們雖打著我的招牌,可瞞不過我去。這些年光定難侯府家那位李允順,便尋著各種理由,請了六七次假迴夏州,我聽說藩學的歐陽祭酒為此大光其火,把他的操行評分扣了個七七八八,徹底斷了他升太學的念頭。他每次迴去,可曾有這般陣仗?於闐這位王太子尉遲德也曾經隨進貢的使團入過朝——說起來,那會兒我在延慶樓設宴給他接風,特地央人去宮裏給你下帖子,你卻連隻言片語都沒迴過我!”


    那女郎笑道:“我那時候跟你很熟麽?”


    康納福哼了一聲,悻悻道:“自是不熟,彼時你連正眼都不瞧我。”


    女郎故意偏頭,拿眼角瞥他。


    他笑了出來:“是,是,你現今仍是不會拿正眼看我,我對此明白得很。”


    女郎一笑作罷:“你還沒說明白,他們做什麽打你的招牌?”


    兩人說笑聲本已極低,康納福此時卻又忍不住再次壓低聲音,近乎耳語道:“別說李允順在京城地界比我人脈廣,便是別人,也都在京城有自己的耳目。誰不知你是當下宮中炙手可熱的大紅人,太後當你是心頭肉一般,皇上一年到頭對你的賞賜,比所有公主加起來都多。現如今你這位宮中的鳳凰蛋落進了敦煌城,可不得趕緊來朝拜朝拜,說不定能夠入得您老青眼,就此攀龍附鳳呢?”


    女郎心知他說得在理,口中卻道:“你這話可有些不盡不實。我剛明明聽得,王太子帶著公主,世子帶著妹子,都在城裏安營紮寨,難道這些公主小姐,也是來迎我的?”


    康納福故作疑惑道:“這我可也不知了,難不成是怕你孤單,特地送姐妹來與你作個手帕交?”


    兩人說笑間,於闐王太子與公主的車駕已經全部過完,車夫重新吆喝著馬匹趕路。


    偶有行人招手要上車的,車夫擺手,說了聲:“車裏滿了,客官略等等,後麵還有!”


    一路再無意外,直行到仁安堂門前停穩,五人落車之後繼續前行。


    再過了一個路口,異族女子便也下了車,迴望了一眼遠處的仁安堂,眼神變幻,隨即帶著孩子匆匆離開。


    那蒙麵女郎下車後立定身子,抬眼望了望,隻見那門匾上高書“仁安堂”三個隸書大字,蠶頭燕尾,工整典雅,左右楹聯書曰:“惜生憐死諸病皆苦幸世有如來,日照月明眾生同曉願身似琉璃”,心中訝異,怎生這藥堂卻一副佛家口吻?


    醫館門口停了一輛華貴馬車,一名侍女恭立於車前,一名身著白色襦裙,淺綠色半臂的少女正從門內走出,意欲上車。


    康納福眼睛一亮,刻意壓低嗓門,粗聲大氣問道:“敢問這位刻是曹代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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