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近又不願親近,疏遠也不好疏遠。但沈淩畢竟是兄弟,遠在大同府時禮賢侯府可以不管,如今到了眼前,作為兄長,沈淳還得為他打算打算。


    “你五叔當年走時,將他名下的鋪子、莊子都賣了,如今迴來,再想置辦,卻不容易。”沈淳道。


    景陽是國都,可謂寸土寸金。土地想賣出容易,想買進卻難上加難。有些好地段不但要拚銀子,還得拚門第。


    沈淩當年走時未嚐沒有他日衣錦再還鄉的意思,將名下的產業都悉數處理了,那時卻沒想到自己還有灰溜溜迴來的一天。如今他算白身,急切之間,想在景陽置辦店鋪田宅,說不定要被人當肥羊宰。


    大抵官宦人家都不是單憑俸祿吃飯的,何況沈淩如今已被解職,連俸祿也沒有了。一大家子人還有數十個仆人丫頭,隻有支出沒有進項,迴到景陽坐吃山空嗎?


    沈淳身為家長、族長,不隻是意味著平日裏一言九鼎,兄弟族人落魄時,他還有為其籌謀的義務。


    沈栗道:“父親若是直接為五叔置辦產業,那邊隻怕不肯收。”


    沈淳默然。


    嫡庶兄弟之間,怎麽可能沒有半點心結,何況中間還隔著沈涵一條人命?往日相處的好,一是因為沈淩還是講道理的,沒把沈涵之時的帳算到沈淳頭上;二是因為他年紀輕輕就官居五品,沒覺得自己比賦閑的兄長差很多,甚至有時心裏還會暗暗有些優越感。


    往日沈淩有多驕傲,現下沈淩便有多落魄。身家性命是侄子出手保下的,五品的官職也沒了,在大同府被人指指點點待不下去,灰溜溜迴到景陽。這個時候,要他接受沈淳的接濟隻怕比沈淳幹脆不理他都叫人難受。


    沈淳不耐道:“偏學了一副清高性子,臉皮比命重要!當初他若大方些,把在大同府受到冷遇直言相告,也好早些為他打算。想法子調離也好,派人去查也好,總不至最後卷入民亂。來往書信隻道都好都好,老子還當他混的風生水起,結果落得個丟官去職。如今又是這樣!


    我就不信,他迴來景陽,就沒有半點依仗侯府的意思?又是要實惠,又是要體麵,偏要老子絞盡腦汁,送好處還要看他臉色,倒是比我這個做兄長的還威風了。”


    沈栗看著沈淳發牢騷,隻微笑不語。其實沈淩的心思倒也不算出格。一個娘胎裏出生的兄弟,尚要在父母麵前爭寵,分出強勢弱勢,驕傲自卑,皆是人之本能。平時克製的好,或是幹脆感覺不到,但大起大落時,便是稍有失態,也不算奇事。


    沈淳發了一陣牢騷,終於冷靜下來。當初他被姚宏茂誣告至大理寺時,沈淩也曾為他奔走,如今兄弟失勢,心下再多不滿,也不能放手不管。


    “宅子還是要置辦的。”沈淳思索道:“他不肯迴府,難不成帶著家眷們去住客棧?叫人以為我禮賢侯府兄弟翻臉,若是實在不肯,便原價算銀子給我——這算是個說的過去的理由吧?”


    “父親說的是。”沈栗忍笑道。


    “至於田產鋪子……”沈淳冥思苦想,用什麽理由才能“保護”沈淩的自尊心。


    沈栗道:“田莊鋪子本就是主母打理,父親對五叔講,倒不如請母親與五嬸娘商議。”


    教洪氏收東西比勸說沈淩容易。作為主母,操持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對產業進項的看重較男主人深刻的多,沈淩心裏那些關於麵子的小矜持,在洪氏那裏不值一提。


    富貴榮華,如今貴是沒有了,再教富也跑掉,妾身倒是可以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陪著你清高,可兒女們將來怎麽享受榮華?自家兄長的好意,為什麽非得向外推呢?


    沈淳眼前一亮,讚道:“好主意。”解決掉煩心事,沈淳長籲一口氣,見沈栗仍在皺眉苦思,不由問道:“怎麽?”


    沈栗遲疑道:“田宅鋪子,說到底隻是令人不至擔心錢財。五叔如今沒了差事,每日裏隻清閑度日,隻怕會消磨意誌。父親可有什麽安排?”


    沈淩如今還不到三十歲,本該是在官場上意氣風發的年紀,驟經挫折,有事做還好,清閑下來,難免胡思亂想。要麽一蹶不振,要麽會如沈梧一般,心思漸漸狹小,每日裏頹唐度日。


    雖說是梅花香自苦寒來,然而曆經嚴冬的花多了,又有幾多能修煉出傲霜枝的?


    沈淳怔了怔,歎息一聲。


    與沈淩相比,沈沈淳還是自願上交兵權賦閑下來的,但也時常遺憾自己年華虛度,沒能在戰場上一展胸中抱負,何況是下決心遠赴大同,一心想爭口氣卻又被打落雲端的沈淩。


    “他剛剛被去職,急切之間,想要複起卻是不易的。”沈淳道:“三晉之事觸怒了皇上和太子殿下,你五叔既然被卷進去,為父想要給他講情麵也是不行的。”


    沈淩雖是被殃及池魚,但三晉窩案實在惡劣,不但太子當時血洗了官場,太子迴到景陽後,皇帝又下令將三晉上下徹底清查一遍,能混個“裁撤”還算結局好的,多少人都被拉去緇衣衛了。便是最先揭了蓋子的原三晉承宣布政使曲均,照樣以“失察”、“瀆職”的罪名被免職。


    這個節骨眼上,禮賢侯府為沈淩求情,說不定會適得其反。


    沈栗皺眉不語。沈淩如今起不來,再過幾年,年歲大了,又有個失職的帽子扣在頭上,想要複起隻怕更為不易。


    沈淳道:“你五叔一家大約明日便到了,你代為父去接他一接。”


    沈栗愕然。


    “怎麽?”沈淳奇道。


    大約是沈栗平日裏一向沉穩,偶爾失態,沈淳便不覺仔細迴想自己方才的言行是有哪裏不對。沈淩迴來,沈淳作為兄長,叫兒子去迎接,沒有錯處啊。


    沈栗遲疑道:“父親,您……此事是否應叫上大兄?”


    沈淳也不禁呆了呆。


    沈淩迴景陽來是家事,沈淳不去迎接,若派兒子代替,也該先想到世子沈梧。把嫡長子放在一邊算是怎麽迴事?


    沈栗低頭道:“近來大兄的身體有些起色,想是去迎一迎五叔還是可以的,單兒子去隻怕不好吧?”


    沈淳……還真就是沒想起來。


    沈梧如今的存在感已經很低了。他原先還卯足了勁和沈栗過不去,但自從發生容蓉小產,他又一力留下槐葉那件事後,大約感覺到沈淳與田氏真的惱了他,外家、嶽家也都不肯再盡心維護他,沒了依仗,他倒老實些。


    沈栗如今以探花郎的功名出仕,已經不是囿於府中,可以被他以兄長的身份輕易壓製的庶弟了,沈梧便不再輕易招惹他。


    已經比不過,再折騰又有什麽用呢?


    尤其是槐葉為他生下的兒子,因田氏與沈淳都覺庶長子為亂家之兆,這孩子連正經的洗三和滿月酒都沒有,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在族譜上記一筆,看著著實可憐。


    沈梧有時會詭異地想,自己是胎裏帶來的弱症,本就不是長壽之人,若是自己早亡,指不定這孩子將來還要靠沈栗討生活。


    有田氏與沈淳的庇護時,沈梧隻一味任性;如今將為人父,沈梧反倒想開了,甚至有時會對沈栗露出個笑臉,送點藥材什麽的。為了自己的兒子,矜持而又小心地討好起原本視如仇寇的庶弟。


    沈梧年幼時,沈淳還在戰場上拚命,是李氏一手教養他。就是後來沈淳迴家後,十分重視這個嫡長子,也有庶子庶女來分割父愛。甚至沈梧還知道,當初患了瘧疾時,父親曾經選擇將唯一那份藥材送到沈栗那裏,雖然沈栗最後推了,但沈梧心裏仍然很介意。唯有李氏,是全心全意將所有親情撲在這個兒子身上的。


    沈梧的整個少年時代,都是在李氏的嚴密保護下成長的,是以當李氏驟然而逝後,原本還算拎的清的沈梧便失去了安全感,將沈栗視為最大的威脅。


    沈梧從李氏那裏繼承了嚴重的嫡庶觀念,因此他難以容忍沈栗比他出頭;沈梧知道李氏臨死前念念不忘的是教他早些得子,因此當容蓉小產時,他反倒埋怨容蓉不爭氣,而槐葉有孕時,他又下死力保下;沈梧還從李氏那裏學到了為子嗣犧牲,哪怕是要對庶弟低頭。


    原沈梧胡鬧時,沈淳還時時想起他,憂慮長子是不是又憋著什麽幺蛾子。如今沈梧安靜了,沈淳便漸漸地將他……忽略了。


    沈栗還未出仕時,沈淳有事便找他商量。起先還能想著叫上沈梧,然而沈梧連家門都很少出,見識、能力都差上一截,便是叫來,也不過是呆坐著旁聽時間久了,沈梧自己也覺著沒意思,自忖反正也不能領差事,不肯再來了。


    沈淳早已習慣將手頭的事情交付沈栗去辦,今日若非沈栗提起,沈淳都沒意識到,迎接沈淩這件事,的確不應該忘記自己的長子。


    沈淳麵色微微發紅,咳了一聲,赧然道:“你大兄如今隻想著那個孩子,那還顧得上其他?既然提起,你便去問一聲,他若願意去便去,他不願意,你便自己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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