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梧如今已經知道克製情緒,盡力溫和地麵對沈栗。見他到延齡院來,寒暄了幾句,便引他去看自己的長子。


    沈栗也沒有什麽“庶子翻身”的情緒,這時候嫡子打壓庶子是常態,沒人說對,也沒人認為有錯。在這個問題上,沈栗可以為自己爭,但若是想光明正大地說上一句“嫡庶平等”,等於是在挑釁整個禮教。


    沈梧雖然折騰過,有田氏和沈淳看著,真正鬧到沈栗麵前的時候並不多。


    尤其是有了兒子後,沈梧像是越發想得開了。既然對方表示要和解,沈栗也不會非要給自己樹立個敵人。此次提議一起去迎接沈淩,既是在沈淳麵前表示對侯府繼承人的尊重,也是迴應沈梧的善意。


    三個月的嬰兒已經長開了,看著很喜人,如今正睡的香甜。


    沈栗仔細打量一番,讚道:“這孩子長的結實。”


    這句話可誇到沈梧心眼中去,他為著自己身體不好吃足了苦頭,自然希望孩子健康。


    沈梧笑道:“這孩子落地時足足七斤,哭聲響亮。聽說起個賤名才好養活,為兄如今給他起了個小名醜哥兒,隻在這院子裏胡亂叫著。”


    “大名可得了?”沈栗問。


    沈梧歎息搖頭:“我原想著請父親賜個名兒,可惜這孩子實在不入祖母與父親的眼。”


    沈栗安慰道:“十二弟也是三歲才得了名字,上的族譜。父親大約是想等醜哥兒養住了再為他起名字。”


    “但願如此。”沈梧黯然道。


    “世子,”門外有小丫頭怯生生喚道:“夫人和槐葉姨娘吵起來了,姨娘叫請您過去。”


    “叫她們消停些!”沈梧不耐道:“以後這種事不要來找我。”


    沈栗勸道:“左右不急,大兄過去看看?”


    沈梧擺擺手道:“填不滿的婦人心,一個個看著都是善解人意解語花,沒有一個是真的。”言語間,頗有些過盡千帆的意思。


    沈栗微微訝然,他去三晉之前,沈梧還是一副來者不拒的的作態,如非後來田氏管得嚴,院子裏不知要收多少通房。怎麽如今倒是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


    心下雖然奇怪,大房的事卻不好當麵詢問。與沈梧又仔細議論了一會兒接待沈淩的章程,沈栗便告辭了。


    李雁璿為他解惑:“自那孩子出生,大房便又熱鬧起來。先是大嫂執意給槐葉擺了桌酒,叫她做姨娘。大兄自然誇她大度。然而沒過幾天,大嫂就提出要把那孩子抱去養。“


    沈栗愕然,試探著問:“大嫂……身體無恙吧?”容蓉曾經小產,許是傷了身體,不能生了,才動了這個心思?


    李雁璿搖頭道:“母親還曾特意請了醫女,道是大嫂身體有些虛弱,仔細將養就好。”


    沈栗奇道:“那又何必非要抱去這個?”


    這個已經占了個“長”字,若是再由嫡母親自撫養,豈不越發抬了身份?容蓉若是再不能生了,把這個抱去當兒子,倒也說得過去,可如今她身體無恙,若是日後有了親兒子,嫡子庶子隻怕要爭的越發厲害。


    李雁璿笑道:“都猜不出來大嫂是怎麽想的。但大嫂抓著規矩,姨娘妾室生的都是主母的孩子,大嫂非要抱去,也不算錯。”


    沈栗皺眉:“這事瞧著詭異,再者槐葉怕是不肯的。”


    “她若是個老實可欺的,也不會起了當姨娘的心。如今養著侯府第一個孫子,自覺風光得意的很,怎麽肯被人奪去?”李雁璿輕輕撇嘴:“她隻道主母不壞好意,要把她的孩子抱去害了,天天跑到大兄那邊鬧。”


    沈栗試探道:“吵得厲害?”


    “何止厲害。”李雁璿笑道:“大嫂原本性格怯弱,自槐葉有孕後,便漸漸移了性情,看著……尖利的多。大兄如今被吵得不堪,又厭煩槐葉總拿著孩子做依仗,怕她們爭氣來傷到醜哥兒,索性把孩子抱走親自撫養。聽說前兩日還喝了悶酒,醉醺醺說什麽女人可怕,溫柔體貼和善解人意都是假的,被祖母叫去罵了一頓。”


    沈栗失笑,沈梧這點色骨竟教容蓉和槐葉的戰爭嚇住了,倒是好事。如今他一心撲在兒子身上,較之以前成日裏琢磨著防備庶弟和享用女人好些。


    李雁璿看著沈栗搖頭不語的樣子,斜眼睇著他,笑問:“大兄說女人家溫柔體貼和善解人意都是假的呢,郎君以為如何?”


    沈栗被這一聲“郎君”叫得骨頭發酥,上前一廂為妻子摘了釵環,一廂道:“妒忌是人之天性,不是在明麵裏爭,也會在暗地裏搶。齊人之福不是那麽好享的。男子為了爵位銀錢一樣不顧生死,何況叫兩個女子搶一個丈夫?爭紅了眼時,有幾個顧得上體麵?”


    黑發披散下來,柔順如絲,沈栗愛不釋手。李雁璿剛過二十,正是女子最好的年紀,展顏一笑,教沈栗看直了眼,再顧不得大房的八卦。


    沈淩離開景陽時意氣風發,歸來時卻垂頭喪氣。如今連馬也不乘了,躲在車上,寧可忍著悶熱,也不肯掀起車簾。唯恐見到了往日同仁,無論是同情或是嘲諷的目光,他都不想再見到。


    “老爺,”管家道:“好像是侯府那邊的少爺們來了。”


    沈淩怔了怔,方反應過來,忙探頭出來,果是沈梧與沈栗迎上來。


    見沈淩欲下車,沈栗忙止住道:“五叔不必下來,侄兒們過來迎一迎,咱們還的走,何苦上下折騰?天氣炎熱,不如迴了城中安頓下來再敘禮。”


    沈淩點頭道:“也好。”


    沈栗旋即看向沈淩的管家:“庶祖母和五嬸娘的車子可是在後麵?引我去打個招唿,這就啟程。”又迴頭看向沈梧:“大路上塵土飛揚,見禮也不急於這一時,大兄不要跟著過去了,左右到了宅子也是要見的,不必急於這一時。”


    沈梧早覺汗透衣衫,確實有些難過,如今已見了沈淩,便也不在撐著,依著沈栗安排迴了車中。


    沈栗跟著管家去後麵隔著車簾給王氏與洪氏請了安,才迴轉前頭,宣布繼續行程。


    沈淩不喜歡迴禮賢侯府,然而遊子歸鄉,總要先去祠堂給父親的牌位上柱香的,王氏卻咬死了不入侯府。


    沈淩頗有些為難,王氏扭頭道:“老身當日在祠堂裏說出那番話,就沒想著要迴來。那侯府我是無論如何不肯去的,想來我那老姐姐也不願意相見。你帶著媳婦兒女祭拜父親是對的,隻不要扯上我。”


    王氏當年跑到祠堂裏鬧,確實讓田氏和沈淳心裏不悅,此時再去,兩廂都有些尷尬。


    沈淩正在發愁,沈栗笑道:“庶祖母若不願去侯府,不妨先去五叔的宅子上吧,帶足了丫鬟小子伺候著,也不虞有什麽閃失。”


    “什麽宅子?”沈淩奇道。


    沈栗恭敬道:“父親接到五叔的信,知道您打算迴來後置辦田宅。五叔也知道,在景陽想買個稱心如意的宅子並非易事,倒不是怕麻煩,隻是浪費時間。因此父親想著,不若這邊先準備好了,五叔迴來就能用得上。”


    沈淩怔了怔,有心推拒,想到王氏不去侯府,總要有個地方歇息。便是立時去購買田宅,急切間也是得不到的。


    遲疑半晌,沈淩點頭道:“如此多謝兄長安排。”


    沈栗道:“如此五叔隨大兄迴侯府祭拜,小侄帶人護衛庶祖母先去新宅可好?”


    祭拜的事耽誤不得,沈栗雖然年輕,辦事卻一向妥帖,沈淩自是放心將王氏托付給他。


    沈淩果然不肯在侯府多待,給老侯爺上了柱香後,便急著來見王氏。


    王氏年高體虛,旅途困乏,好容易有了休息的地方,自然早就睡去。打理府宅是主母的事,一應由洪氏去管。沈淩在後宅轉了一圈,沒什麽事,便又迴來正堂與沈栗敘話。


    “多虧你出麵打了招唿。”沈淩正色道:“原以為安守道殺了一批,太子殺了一批,剩下的算是僥幸活命。沒成想皇上又命人嚴查一番,稍有不妥,便有緇衣衛前去抓人,如今三晉上下幾乎沒有多少是原來的官員了。大同府……”


    沈淩苦笑道:“我迴來時,大同府內有品級的官員十不存一,還有繼續被清查的。能逃出一條命來,也算不易。”


    沈栗道:“大同府位置重要,去年民亂發生時,皇上多半就有清洗大同的意思了。若是事態很快被平息下去,事情還不會這般嚴重,可惜被丁、安等人耽擱了時間。”


    出了窩案,受苦的是百姓,打的卻是皇帝的臉麵,惹了皇帝不高興,三晉官場誰都別想笑出來。


    沈淩如今也有些後悔當初過於自矜,沒有及早向侯府求救,為了一時的麵子,落到免官去職的地步,還要侄子去撈他出來,反而失了麵子。


    “宦海無常,稍有不慎則粉身碎骨。”沈淩意興闌珊道。


    沈栗見沈淩果真有幾分頹唐之色,不禁問道:“五叔如今可有什麽打算嗎?”


    沈淩苦笑道:“以前讀書時,常奇怪為何有些人明明也算心智清明,失利之後卻一蹶不振,如今輪到自己,才知個中滋味。踟躕彷徨,如墜霧中,哪裏有心思籌謀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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