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丁同方熱血上頭隻想著搞清楚當年母兄之死,心裏奎怒於父親無情無義,倒沒思考過事情到底要怎生解決為好。


    這對丁同方卻不是什麽可以輕鬆決定的事。


    父權社會,妻子殺夫罪不容恕,丈夫殺妻卻不一定判死。何況丁柯先妻的原是與他同甘共苦,起於微末之時,娘家門第並不高。丁同方這麽委屈的長大,他外家壓根都沒敢替外孫言語一聲,甚至兩家早已沒了來往。


    此事就算揭出來,他外家也未必會為一個死去多年的女兒和外孫喊冤。他們不出頭,就得丁同方自己去告他老子。這樣一來,又觸犯了親親相隱的規則,狀子還沒遞上去,丁同方就已經背上了不孝,忤逆的名聲。


    沈栗道:“此時非同小可,世兄還是要仔細思量才是。”他雖然想要丁柯後方著火,卻沒想著挑唆丁同方去以子告父。丁柯貪腐謀權危害百姓,丁同方身為其子,卻沒有享受到什麽利益,甚至還稱得上是受害者。沈栗做事的風格在一些老大人眼裏雖有些過於機巧,不太符合君子之道,倒也有自己的底線。


    證據既然已經顯露,太子一係想追究丁柯還不容易?何苦非逼著丁同方這倒黴蛋為難。


    丁同方人是單純些,卻也不是熱血上頭不管不顧的蒙頭小子。別說他如今還沒什麽主意,就是下定決心要為生母伸冤,丁柯在三晉的勢力也不是白給的,貿然行事,下場要參考他那夭折的二哥。


    丁同方鬱鬱道:“不管怎麽樣,還是要先見到證據才是。”


    眼見著天色見暗,竹衣等人還未迴來,丁同方無心吃酒,隻呆坐在喝茶。沈栗知他心裏難過,也出言不打擾,由著他靜思。怕丁府的奴仆們耐不住來催,索性關照夥計給他們再上酒菜,還請了酒娘唱曲,這些人隻覺三爺這迴交的朋友比之以前闊氣多了,又肯撒錢與他們喝酒耍子,都沒有不應的,滿口道:“少爺們盡管玩去,奴才們等得的,隻不要耽擱了宵禁。”


    沈栗再迴來時,正好碰到竹衣悄悄帶著桂豐溜進來。


    桂豐懷中揣的鼓鼓囊囊,一件件向外倒騰:“這一封是當年丁大人與丁府夫人寫的書信,那老虔婆抽空私藏的,那時先夫人還在,這位夫人還待字閨中呢,喏,這裏還有日期。”


    丁同方抖著手搶過來細看,半晌抬頭望向沈栗,顫聲道:“這確實是家父的筆跡!”


    沈栗接過來打量,他入晉後也在太子那裏見過丁柯手書,倒也認得出。思索道:“此信可證明丁大人的確在先夫人在世時就開始與現夫人來往,隻是他們如今早已成婚,一婚遮百醜,此時再翻出來,至多可影響丁大人聲名,要治罪卻不容易。”


    這封書信中隻有甜言蜜語,什麽陰謀詭計都沒提到,傳出去也不過讓人茶餘飯後說一句丁大人年輕時風流了些,現夫人閨裏不規矩。朝中禦史倒是可能參丁柯一句人品不恭,但丁柯如今已經算得上封疆大吏,小小花邊新聞還動搖不了他。


    桂豐忙不迭道:“還有!這是當年二公子的頭發!”


    沈栗奇道:“什麽?令母保留人家公子的頭發做什麽?”


    丁同方雙目圓睜,死者為大,他二哥人都沒了,那嬤嬤怎麽還下手破壞他人屍身!


    桂豐道:“二位少爺不知,丁二少爺是被小人那繼母灌……灌了砒霜死的!”看著丁同方扭曲的臉,桂豐囁嚅道:“聽說死於砒霜的人可以由頭發檢查出來,當年丁二少爺死的不明白,為防叫人看出蹊蹺,收斂屍體都由小人繼母動手,於是那老虔婆趁機割了些頭發留下。”


    沈栗皺眉道:“還是不夠,如今又如何證明這頭發是從丁二少爺的身上取下來的?”


    桂豐忙道:“那……對了,我那繼母還知道當年丁二少爺被埋葬的地方,還有買砒霜的藥房。”


    丁二少爺亡故是還未成年,少年夭折不入祖墳,丁柯下令,在途中隨意找個地方簡薄地埋了,這麽多年無人打理。但隻要墳墓還在,總是可以發棺驗屍的。


    沈栗問道:“當年是你繼母親自去買的砒霜?”


    桂豐迴道:“正是,這件事前前後後都是她動的手。”


    沈栗微微點頭:“醫館裏出售砒霜都是有記錄的,如果那家醫館還在,必然可以查到。事情又是在景陽發生的,丁大人在景陽沒什麽勢力,想來那醫館不至於為他隱瞞。”


    丁同方低著頭,看見自己的手指微微顫抖,啞聲問:“還有嗎?”


    “還有,”桂豐又掏出了一團繩子:“先夫人……是被那老虔婆和丁大人合力勒……勒死的,這是……”


    丁同方一把搶過,禁不住落淚。他對生母最後的記憶就是棺材裏因二哥去世一張紅腫憔悴的臉,還有抱著他囑咐丫頭的話:“最近亂糟糟的,照顧好三小爺,他年紀小,莫要叫他亂跑傷了自己。”再後來,就是冷冰冰的棺木,連一體都未曾撈到看上一眼。


    沈栗仍道:“不過是一截繩子,這東西到處都是。”


    桂豐道:“還有還有,那老虔婆說當時先夫人掙紮的厲害,在丁大人上臂抓了幾道口子,丁大人氣急之下把先夫人兩條手臂都打折了。後來丁大人手臂上的抓傷留了疤痕……”


    桂豐向後縮了縮,小心看著雙目通紅的丁同方道:“後來下葬時,丁大人怕先夫人死的太冤,日後成了惡鬼來索命,在先夫人頭頂和手腳上都釘了鎮屍的鐵釘。”


    丁同方頓時嚎啕起來。


    沈栗忙捂著他的嘴道:“世兄且冷靜冷靜,千萬不要高聲。”


    丁同方在椅子上縮作一團。最痛心不過親人相仇,丁同方難以想象生母在得悉二子被人害死後,又被丈夫背叛時的心情。父親害死二哥,虐殺母親,竟然還毀壞母親屍體,釘下鎮魂釘,意圖叫母親不得轉世,天下怎會有此狠心之人!


    沈栗歎了口氣,也不禁心生憐憫。


    “還有,當年三少爺落馬之事,老虔婆也經過手,當時還有個馬夫一起動手,現如今,那馬夫如今全家都沒了!”桂豐神秘道:“蹊蹺吧?那老虔婆心眼倒是不少,早就對那馬夫說,不如留下個口供什麽的,要是夫人翻臉,便替他喊冤。”桂豐得意道:“那馬夫果然簽字畫押,您看!”


    沈栗接過,桂豐又道:“還有,這老虔婆怕把柄太少,這麽多年來東偷一張紙,西留一塊紗,從丁大人的廢紙裏攢下了不少東西,厚厚一本,也不知有沒有用,一起都交給二位少爺。”


    沈栗細細翻閱,忍不住暗自激動。丁柯平時倒也小心,但再小心仔細也禁不住那嬤嬤幾十年如一日暗中收集。這個本子裏有往來文書的草稿,各種計劃的框架,甚至是丁柯安排下屬在賬冊中作假的指令,雖然都是三言兩語,絕大多數都沒有用處,但隻憑其中的幾張也足夠叫丁柯喝一壺的。


    輕輕深吸一口氣,沈栗麵上不露聲色,對桂豐道:“好,不過,這些東西都需要時間核實,你現下可有落腳的地方?罷了,你不要自己亂走,小心被人捉到,這樣吧,叫竹衣帶你們一家去禁軍那邊找個地方藏身,事情弄清楚後,我再給你二百兩銀子,安排人送你們離開太原府。”


    桂豐有些忐忑道:“去禁軍裏?小人……小人去的嗎?”


    沈栗道:“你隻管跟著竹衣走,放心,保證你們安全。”


    桂豐這些天實在躲得煩了,咬牙道:“小人聽公子的吩咐。”


    打發桂豐出門,沈栗對丁同方道:“世兄收收淚,如今天色漸晚,再拖就到宵禁了。世兄如今是什麽主意?”


    丁同方扯著袖子胡亂擦擦眼淚,遲疑道:“我……我……”


    沈栗搖手道:“愚弟知道世兄此時必然心亂如麻,此事幹係甚大,需要鄭重考慮一翻,世兄不要急於下決定。”


    丁同方感激的望向沈栗。為母報仇幾個字說的簡單,做起來卻不容易。在父父子子、以孝為大的教育下,要丁同方立時和丁柯撕破臉,不但是感情問題、律法問題,還是倫理問題,甚至是生命問題。沈栗的理解,確實使丁同方心下緩了緩。


    沈栗又道:“世兄整理下儀容,先迴府去吧。此事咱們下次再談,世兄也好有時間思考。”


    丁同方默默點頭,看向桂豐帶來的證據:“這些東西還請賢弟費心為愚兄保存。”


    這個提議倒是正中沈栗下懷,他原還思量怎麽才能拿到手。隻是丁同方竟然主動開口,倒叫沈栗有些奇怪。對丁同方來說,這些東西十分緊要,他怎麽輕易便托付與人?


    丁同方苦笑歎道:“說來怕賢弟笑話,為兄在家裏哪有藏東西的地方!”


    沈栗恍然。丁同方的奴才都不聽他的,整個丁府都是丁柯夫妻的人,丁同方把這些東西帶迴去,很有可能被翻出來。而丁柯要是知道丁同方已經開始調查前頭妻子和二兒子的死因,隻怕會再次狠心結果一個兒子。畢竟,丁柯又不是頭一次對親人下手,丁同方也早已被他放棄。


    對丁同方來說,沈栗這個結識不過幾天的朋友,倒是比自己生父安全的多。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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