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栗伸手拍拍丁同方的肩膀,以示安慰。轉頭問桂豐道:“倒要多謝桂兄明言相告,我等方知這積年慘事。隻是此事已經過去太久,當事人又大多死去,奈何?”


    桂豐笑道:“小人當然不會做這空口白牙順嘴亂說的事。小人手裏有證據。”


    丁同方急問:“是什麽證據,在哪裏?”


    桂豐吃吃道:“這個,小人沒有待在身上,卻不好立時給少爺看的?”


    “這是為何?”丁同方氣急道:“莫非你真是誆騙於我?”


    桂豐眨眨眼。


    沈栗笑道:“我這世兄關心則亂,桂兄不必介意。”說著,自懷中掏出銀票放在桌上。


    桂豐一件銀票頓時兩眼放光,伸手就要拿,卻被沈栗攔住:“桂兄莫急,學生還有疑惑。”


    桂豐賠笑道:“少爺盡管問,小人但有所知,言無不盡。”


    “第一件,桂兄手中的證據是哪裏來的?”沈栗笑問:“當年之事非同尋常,況多年過去,怎會有證據留存?”


    桂豐忙道:“是那老虔婆自己私下保存的。“


    沈栗挑眉。


    “小人那繼母替丁府夫人做的壞事太多,何況還有殺人的大事,自然怕被人滅了口,因此悄悄藏起來些證據,用來自保。”桂豐解釋道。


    沈栗微微點頭。這倒也說得過去。像桂豐繼母這種幫主人家做了太多壞事的奴才,早就應該被滅口了,丁府一直留著她,應該不簡單。


    丁同方轉頭對沈栗道:“現在想起來,家……丁柯一直很討厭那個嬤嬤,倒是繼母一直為她說好話,看來繼母是知道那嬤嬤手裏有東西。”


    丁同方恨起來,連父親母親也不肯叫了。


    “對對,肯定是那老婆威脅貴府夫人保虔她,”桂豐附和道:“她被丁大人打死後,小人那破屋裏還來過什麽人翻找過,好在小人見機得快,遠遠躲了,這才逃過一劫。”


    沈栗接道:“你怕自己被人害了,索性先來找同方兄揭底?”


    桂豐尷尬道:“小人現今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了,還有人到處尋找,再說,那拖油瓶被秀才趕出來,又帶迴個小拖油瓶,還不是要吃我的!小人想著,反正那老虔婆也死了,現在小人都說出來,也沒人再告我忤逆,便是連坐也連不到我身上,所以……”


    “所以,你便拿著消息來換些銀錢,也好度日。”沈栗道。


    桂豐赧然道:“小人知道自己這樣也算不得什麽好人。”


    刑律講究親親相隱。什麽意思呢?就是親屬之間有罪應當互相包庇,不去告發和不出來作證的不論罪,反之卻要論罪。桂豐要揭發自己的繼母,說實話,不太符合這時候人們的價值觀。


    沈栗搖頭笑道:“無妨。她賣了你家田產,如今你也隻算是在她身上找迴來而已。再說,你那繼母早就又做迴仆婦,算是丁府的財產,不能單以孝道而論。她又是自己獲罪,被丁府處置的,和你半點牽連都沒有。於你而言,既已容她壽終,至於她死後的事,卻不與你相幹。”


    “對對,”桂豐大喜道:“沈少爺說的有理,她都自己賣身為奴了,自然不算是我家人。”


    沈栗點頭道:“所以,這證據是你那繼母留下來的。但是,她平時和你的關係並不好,為何證據會到了你的手上,而不是她的親生女兒那裏?”


    桂豐的臉又紅了,結結巴巴道:“少……少爺總能問到……緊要處。”


    沈栗安撫他道:“你隻管講來,放心,我等隻要確定證據的來路是真實的,至於其他,我二人都不會關心。”


    桂豐放鬆了些,小聲道:“其實,小人早就知道那老虔婆留下些東西給她的拖油瓶。”


    原來,那嬤嬤也知道自己做的事實在缺德,隻怕將來沒有好下場,怕自己女兒蒙在鼓裏不知道危險,平日裏也把自己那些私事和藏證據的地方細細告訴她。


    她那女兒隻學得和她一樣驕橫,機靈勁卻半點沒學到。嫁給老秀才幾年,非但沒得到丈夫喜歡,反而招致厭煩,又隻得了個女孩,還不準老秀才納妾生兒子傳宗接代。老秀才原忌憚嬤嬤在丁府中有臉麵,又時常能得些錢財,便也忍了。前腳那嬤嬤一死,後腳老秀才便把她女兒連她生的孩子都給趕出門。


    那女子再驕橫,親娘死了,丈夫不要她,便無依無靠。沒法子,隻好去找她原本看不起的繼兄。桂豐是什麽人?自打沒有了田地,繼母又每日裏克扣他,恨不得叫他餐風飲露,便隻好做個閑漢,到處幫閑找活混世麵,早學的流氣。這迴拖油瓶落到他手裏,還不使勁折騰。一會兒說要把那女子賣到青樓,一會兒又趕她去做苦工,再一會兒說要把她交給丁府滅口的人。


    那女子前半生都在享福,哪吃得這份苦,又嚇又怕,便把藏證據的地方說出來——她倒沒想著賣證據,隻為那嬤嬤還在那裏留了些錢財,她叫繼兄去取出來過日子。


    桂豐道:“那老虔婆才留下幾個錢?說不得,小人雖恨那大小兩個油瓶拖累,到底也被叫過哥哥和舅舅,總不能就眼睜睜看著她們餓死。這點錢哪夠啊,大的不妨叫她守著,小的那個長大了還要出嫁妝,小人自己這麽大個光棍也盼著娶媳婦不是?”


    沈栗點頭道:“花錢的地方多,又沒有進項,桂兄的負擔沉重,丁府的人又一直緊追不放。”


    “沈公子說的是。”桂豐賠笑道:“小人便琢磨著……嗯,若得些盤纏索性帶著她們離開太原。沈公子不會看不起小人吧?”


    沈栗笑道:“你那繼母如此苛待於你,到最後你還能想著供養她的女兒外孫女,說是心軟也不為過。販賣消息也隻不過是為了掙命而已,哪個會看低於你?”


    桂豐歎道:“要不怎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呢。小人也沒有做聖人的心,隻是那拖油瓶雖然長大了討厭,小時候倒是知道從灶下偷餅子給我吃,到底沒她老娘那麽壞。”


    沈栗將銀票推了推道:“桂兄收起來吧,證據到手後,另有重謝。”


    丁同方忙道:“這份錢財該有為兄來出。”


    沈栗搖手道:“這事情揭出來,世兄要花銀子的地方多了,且留著吧。愚弟的手中富餘些,與世兄當年又有結拜之義,該為世兄打點些。”


    丁同方愈加感動。他雖然脫口要散銀子,隻是平時在家裏被繼母克扣,連月銀都撈不到手幾迴,囊中又哪有那麽多錢?銀票——他倒是常見,可自己沒有!


    桂豐瞄了一眼銀票的數額,一百兩!頓時心下大喜。對他們這些平民來說,十兩二十兩就算橫財了,三四十兩說不定就值得當街犯罪了。一百兩,足夠買上幾塊好田,在鄉下做個小財主,過上體麵的日子了。


    何況沈栗還說事成後另有重謝!


    把銀票小心翼翼藏進懷裏,桂豐笑嘻嘻道:“小人這就去取東西。”


    沈栗忙道:“且慢,你如今說不定會被人盯上,不能就這樣出去,等我安排人和你一起去。”


    桂豐這幾天被丁府的人追的東跑西顛,恨不得上天,如今沈栗說要派人跟著他,他倒樂不得。忙道:“聽您的吩咐。”


    沈栗想了想,不放心單獨留丁同方與這桂豐在一起,招手道:“你跟我來。”


    帶著桂豐來到另一個包間外,令桂豐藏好,把竹衣叫出來:“你領著他找地方換了衣服,再去禁軍領幾個靠得住的人同他一起去取些東西來,要小心隱人耳目。”


    見竹衣領命帶著人走了,沈栗方轉身迴去。


    丁同方此時徹底露出焦急表情,不安道:“賢弟,你且幫我拿個主意。”


    沈栗為他斟酒,道:“世兄且莫慌張,這樣的事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夠輕易解決的。”


    丁同方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嗆咳起來。


    沈栗為他拍背順氣道:“首先,咱們得看見證據,辨別真假。桂豐此人雖表現的實在,可誰也不能保證他說的就是真的。沒準他是故意來挑唆你們父子不和,畢竟,他繼母死在丁府。與自己繼母不和是他自己說的,這件事愚弟會派人去打聽。”


    丁同方苦笑道:“說實話,為兄也不想相信。但平心而論,如果是家父……恐怕他真的能做出這樣的事。”


    沈栗歎息,接著道:“就當年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也不能保證桂豐拿出的證據是真的。也可能是他知道有這樣的事,然後偽造證據來賣錢。”


    這點卻是丁同方沒有想過的,不禁楞道:“還會有這樣的事?”


    沈栗道:“世上事千奇百怪,桂豐此人一看便是在市井中混跡的久了,學了些機巧手段也未可知。”


    丁同方皺眉道:“這卻如何辨別。”


    沈栗低聲道:“辨別證據真假倒是容易,我拿去找個熟悉偵緝的人看看就知。但是否要去找人辨別,卻要先看世兄的想法了。畢竟,東西一旦拿出去,別人自然會知道,消息一經泄露,就不能迴頭了。所以世兄要先想清楚,如果令父真的做出了殺妻滅子之事,世兄到底要不要追究下去?”


    丁同方不覺呆呆發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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