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沉,北方的三月春寒料峭,隻樹枝上冒出幾片新綠,暗示凜冬已去。行人裹著厚厚的衣裳,腳步匆匆。


    何澤坐在轎子裏,手捧暖爐,不耐煩地掀起轎簾,百無聊賴地向街上看去。


    前方一群人鬧鬧哄哄,吸引了何澤的注意力,他使勁跺了跺轎底,外麵轎夫連忙把轎子停下。


    何澤仔細看去,這人群之中卻是幾個順天府的差役,舉著告示,口中大聲宣講著什麽:“……故此,今年凡試種玉米、土豆的土地,都可免稅一半……”


    外麵圍著的人頓時歡唿起來。


    期間夾雜著各種議論:“聽說這兩樣東西特別高……對!叫高產!能當糧食吃,味道不錯,還能做各種小食兒。”


    “可不,朝廷說啦,這兩種東西還不挑地,好地孬地都種得!反正還有免稅,不妨試試。”


    “就怕認識的人少,到時候不好賣。”


    “沒事,大人們說啦,到時候要是商人們不收,朝廷就直接征收了,按照市價,反正虧不了。”


    “聽說是禮賢侯府的那位七少爺特意尋來的良種……”


    聽到這裏,何澤心裏一股火上來,狠狠跺了跺腳,跟轎的常隨趕忙揮手,驅趕轎夫快快起轎。


    “真是見鬼了!這個沈栗怎麽就這麽能折騰!”何澤忍不住麵容扭曲。


    三年前因庭辯事件,何澤“受了牽連”,被皇上下令五年之內不得升遷,官路不暢。隨後又因為刺殺沈淳案,何家又被懷疑,好容易逃脫,隻歎家族勢力大受打擊,何澤簡直痛心疾。


    好在因李氏去世,沈栗不得不離開東宮,禮賢侯府沈淳又開始賦閑,世子更加病怏怏了,對頭家沒得好,何澤的心裏才平衡了些。


    誰知道去年秋季,沈栗眼瞅著要出孝了,忽然沈家莊子裏爆出了這小子耗時三年,從番商哪裏買來良種,精心培育,得了高產糧食的消息。


    東宮親自出麵,請了皇上和各部大臣前去驗看。原來,這良種之事竟是沈栗在太子的支持下暗地裏試驗的,待沈栗記錄整理好了詳實記錄,收集了足夠的種子,才報請陛下驗看。


    還有什麽可驗看的?說是在太子的支持下,太子的動作皇帝能不知道嗎?這分明是有皇帝的默許!如今出了成果,皇帝領著幾個閣老和六部官員轉了一圈,迴頭就要在景陽附近“推廣試種”!


    麵對東宮獻上的記錄和證據,就是何閣老也楞沒找著機會說出反對二字!


    想到這裏,何澤疲乏地閉上雙眼。


    幾年前沈栗還是個人憎狗嫌的小紈絝,何澤連看他一眼都嫌髒了眼睛,誰知道這兔崽子怎麽一陣風似的就起來了呢!如今竟成了禮賢侯府撐門麵的後起之秀了,居然壓都壓不住!


    原本以為沈家這三年沉寂下來,以後再想迴到朝堂,得到陛下與太子的賞識,且不容易呢,結果怎麽著?


    守孝也沒耽擱沈栗繼續得到太子的信重!


    民以食為天!皇權和朝廷的穩定不就是憑著保境安民嗎?民心要安,糧食才是根本!沒吃的,狗都要造反,有吃的,庶民是不會閑的沒事拿起刀槍的。如今得了高產的良種,皇上已經準備在秋收之後拜祭太廟了!


    何澤一聲歎息。沈栗這次獻上良種之功,比之戰場殺敵或外牧一州也絲毫不差!這玉米和土豆二物能喂飽多少人,就能給皇家增添多少威望,皇上和庶民多滿意,就能給沈栗增加多少政治資本!


    何澤這廂正鬱悶著,轎子忽然停了,何澤正奇怪呢,長隨低聲稟報道:“老爺,是禮賢侯府的人在前麵和咱們碰到了,您看……”


    看什麽?總要有個避讓的,何澤品階低,自然是他的轎子要給沈淳讓路。


    何澤鬱悶地擺擺手:“讓路!”


    沈栗在馬上看得真切:“父親,好像是何家的轎子。”


    沈淳瞄了一眼,笑道:“應該是何澤的轎子。”


    多米在一旁接道:“何大人怎麽不出來拜見?”


    多米被沈栗從李朝國帶迴來,因他不愛讀書,索性就被沈栗放在身邊和竹衣作伴,卻沒讓他簽身契,打算得了機會給他安排個好出路。多米倒也適應良好,如今已看不出與盛國人有什麽不同了。


    沈栗笑道:“能委屈何大人給父親讓路已經不易了,還是放過他吧。”


    沈淳搖搖頭,失笑道:“捉狹!”


    沈栗眨眨眼道:“兒子猜何大人一定在暗暗罵我們呢。”


    沈淳哼道:“要是可以,怕是殺了我們才解氣!”


    見沈栗懶洋洋的樣兒,沈淳沉聲囑咐道:“如今你出了孝,正好是應試時候,需記得謹言慎行,不要讓何家抓住了把柄!”


    沈栗笑道:“父親放心,如今的何家已經不是當年的何家了。”


    幾人閑聊著,到了李侍郎府,不,如今要叫李尚書府了,去年李意榮升戶部尚書。


    李臻帶著李顆迎出來道:“還說慎之也該到了,果然就來了。”


    沈淳笑道:“自家人,何必如此。”


    李臻笑道:“快進去吧,父親正等著呢。”


    遂引著沈淳與沈栗向李意書房去。


    李意見幾人進來,揮揮手道:“不愛那些繁瑣禮節,算了吧。栗兒,你過來,再給老夫說說那玉米與土豆。”


    李意如今手握朝廷的錢袋子,對錢糧事敏感非常,今年要在景陽附近試種這兩種新作物,種子還沒下地,李意已經開始籌算秋季的賦稅了。


    李臻乘著李意與沈栗對答時打量著未來的女婿。


    三年過去,沈栗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狐狸臉的孩童了。如今沈栗剛剛十六歲,隨了沈淳的個子,長身玉立,長眉細目,俊朗非常。不過沈栗雖然從文,氣勢上倒比世子沈梧更加淩厲,就算習慣含笑視人,平白也會令人覺得此人——不好惹!


    李臻失笑,這麵相倒隨了沈家老侯爺沈勉。李臻瞄了沈淳一眼,兒子越長越返祖,沈淳教訓兒子的時候對著這樣一張臉不知有沒有壓力。


    沈淳自是不知舅兄的腹誹,如今他的心思都放在兒子的科考上,拍著沈栗的肩膀對李意二人道:“這小子悶頭學了三年,如今也不知如何,在下思量著,我那府中出了方先生也沒什麽人可教導他,偏方先生因身世之故對應試也不熟悉,索性今日把他托給嶽父和舅兄了。”


    沈栗苦著臉,他還記得當初府試時在李家被特殊指導的痛苦,那滋味如今還記憶如新!隻是他如今確實找不到合適的人指點,有現成的狀元和探花,幹嘛不用呢?


    沈淳沉著臉囑咐他道:“聽你外祖父和舅父的話,叫我知道你頑皮,自有鞭子招唿你。”


    沈淳說著也不由心下鬱悶,如今老娘衝著這張越長越隨了父親的臉也越加偏愛沈栗,半個字也不許說他,就是自己,些許訓斥也說不出口。放到別家,孩子早學壞了,好在兒子是個立得住的,萬事有分寸。


    沈栗老實應了。


    能離了侯府幾天,沈栗倒也鬆了口氣。


    自打去年玉米、土豆二物現世,皇帝與太子都到禮賢侯府轉了一圈。朝中知道禮賢侯府如今又“紅了”,沈家就變得炙手可熱了,沈梧、沈栗已經“名花有主”,沒關係,侯爺如今正正好好缺了一個繼妻不是?世子和七少爺也可以填幾個小妾不是?做妾不行做個丫鬟也行。


    如今禮賢侯府真是門庭若市,來往女眷見了沈栗眼睛都是綠的。沈栗也算領教了古代母老虎的奔放。


    隨著沈栗年紀的增長,觀崎院中丫鬟們之間的氣氛也越來越緊張,思春的女子不畏千難萬苦,先前幸虧還有孝期壓著,如今,額,沈栗表示——招架不住也!


    在李家躲躲清靜也好。


    沈栗這三年倒也不是光種地去了,起碼一筆小楷能入得李意的眼了。


    李意仔細端詳道:“嗯,有些意境。似乎有自成一家之勢。再寫幾個看看。”


    沈栗前世雖然不會軟筆書法,好歹是見過的。起碼他知道什麽樣的字體好看。練字時自然不知不覺就朝著那個方向努力,如今寫出來就是端端正正一筆仿宋。


    仿宋體是沈栗最熟悉的字體,大量應用於前世的電腦和各種印刷品上,在這個世界卻是見。


    沈栗所書仿宋體勝在工整,端莊。這一點恰是應試書寫最需要的。說白了,這是一種最適用於考試的字體。


    李意琢磨了半天,看了看沈栗,什麽也架不住有心人啊,更難得這有心人想做什麽還就能做成什麽!


    都說沈栗字不好,科舉時要吃虧,結果人三年就磨練出這種字體。這字特殊啊,李意叫過李臻,兩人仿照著寫了幾個,確定,不論天賦如何,按照這種字體寫,起碼能盡量保證書寫工整。


    嘿,沈栗到底是怎麽琢磨出來的?


    李臻微笑道:“這字雖然還不入大家之眼,應付科考倒是足夠了。你如今多寫寫文章拿來我與你勘校勘校。若是院試過了,就安排你與你表姐成婚。”


    沈栗登時兩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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