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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壬辰年的初春,歐陽鋒自河南法院係統調至江城高院,任命為該院主管刑事案件的副院長,二級人民大法官職銜。


    從官場來講,歐陽鋒這次的調任的確是高升了,但是歐陽鋒的為人處世天性低調,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平步青雲後就前唿後擁唿朋喚友,大張旗鼓地恣肆於酒宴之間,極盡張揚炫耀之能事。


    他來江城赴任,頗為“淒涼”,“拋家棄眷”,隻帶一騎一人,坐騎還是他那輛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老式平頭上海“桑塔納”轎車,至於那人嘛!當然就是他自己囉!若此輕裝簡從,可謂是單槍匹馬呀!


    這在弊習泛濫的官場是極其罕見耐人尋味的“景象”。


    除了自己的家眷和同事,親朋好友就連他天天打照麵的那些熱情的鄰居們,也無人知曉歐陽鋒已經悄然上調至素有火爐之稱的江城赴任去了,還以為他又去外地調查什麽大案要案去了呢!


    歐陽鋒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屢新的第一天便匆匆來到檔案室,調閱積壓已久的疑案以及申訴案件的相關材料,每一次,一拿就是一大遝。


    在這一大堆浩繁的案卷中,一封來自江城第三監獄服刑人員高淩峰的申訴案件引起了他的高度關注。


    此時此刻,歐陽鋒並不知道,自己正在認真審閱的材料裏的這個名叫“高淩峰”的囚犯,其實就是他曾經的老相識——當年在豫北協助他一舉破獲重大非法集資案件的義士農民工“牛栓子”。


    當然,現在他對這個關鍵人物角色“高淩峰”複雜多變的人生軌跡一無所知。


    據附卷的獄方材料顯示,這是一個不服判決的抗訴狂人,罪犯高淩峰自收監投入勞動改造以來,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裏,就先後不間斷地向公訴機關和人民法院寄發了大量的上訴材料,且在被同監犯人設局陷害的情形下,曾經有過自殺的傾向和舉動,改造情緒極不安分。獄方在通過數次與其疏導交流的過程中,得出的結論是,罪犯高淩峰確有冤情,終審判決或有失偏頗,建議審判機關酌情重新予以審理。


    一個罪犯身陷囹圄,無休無止地竭力申訴,至少可以說明該犯是有隱情的,一般可能是由於法院在認定其犯罪事實不清,或者量刑過重所造成的。


    接下來,歐陽鋒沒有放過對高淩峰犯罪情節每一個字的描述,他仔細推敲著每一個環節,力圖在腦海裏模擬還原案發當時的真實場景。


    接連幾天,歐陽鋒一直在反反複複地審閱高淩峰的案卷,最終,他發現了一個可以使高淩峰案發生天大逆轉的重要細節:


    高淩峰對候必蛟最致命的一擊,其實就是在侯必蛟因為疼痛而下意識地踩死了刹車時,高在不知詳情(也不可能知道)的情況下偶然發生的。


    假設沒有高淩峰這致命的一擊,侯必蛟勢必會衝入人行通道,對推車過路的奶孫倆造成嚴重的人身傷害。


    法院審理認定高淩峰在對方已經停車的情形下致其重創的判決,的確有失偏頗。


    從客觀上來說,高淩峰當時的舉動,完全可以理解為竭力救人而別無選擇的行為。如果他不采取猛烈的行動加以阻止,那麽侯必蛟就極有可能會與行人發生碰撞或碾壓,那樣的話,後果是非常嚴重的,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所以,可以肯定,高淩峰在衝動之下連續擊打侯必蛟並非是挾私報複,法院終審認定事實不清。


    現在,最關鍵的問題是重新裁定人證,要力求找尋到當年那對奶孫倆的下落,確定他們在事發之時已經正在人行通道上行走。


    再者就是對於高淩峰最致命的那一擊,歐陽鋒認為,一個人坐在車裏,被擊打的重要部位,一定是其裸露在外麵的頭部和肩膀,這樣就不難推理出,高淩峰情急之下,擊打對方是沒有選擇上的故意嫌疑,更何況,當時事發突然,他也根本沒有時間容他去想這些。


    一切的一切,都要用事實和證據說話。


    然而,縱觀全案不難看出,事實證明,高淩峰並沒有主觀上去故意傷害原告侯必蛟的真實意圖。


    故此,法院不宜以故意殺人罪對其進行判決量刑。


    但是,鑒於司法程序繁冗,啟動再審要耗費大量的人力和物力,上訴人最好能夠自己雇請一名代理律師進行辯護,這樣會減少很多辦案成本,同時也大大加快了案件重審的進展與效率,是一個皆大歡喜的事。


    頭緒擬定,歐陽鋒決定要去一趟江城第三監獄,親自會會這個喊冤的當事人——罪犯高淩峰。


    高淩峰因為主動揭發儲遠誌轉移的贓物,並協助警方起獲了物證,被監獄報送了減刑申請並獲批。


    冰雪消融,萬物複蘇!


    就像這初春時節豔陽高照的新氣象帶來煥然一新的勃勃生機一樣,高淩峰受到了來此高牆之外綿綿不斷的溫情撫慰,自此性情大變,他擔負的六分監區犯人小組月月被監區評為犯人模範標兵,他本人也獲得了服刑人員裏“勞動能手”的光榮稱號,並且在江城監獄係統開展的犯人勞動技能大比武活動中奪得頭魁,為三監獄博得了一塊珍貴的獎牌。


    若今的高淩峰已經成了三監獄犯人裏的“紅人”,上至監獄長章凱,下至六分監區分監區長曲凡遜,獄警們都對他改變了看法和態度,他們一邊積極地幫助他繼續上訴尋求重審的機會,一邊鼓勵他在獄中努力學習一技之長,以備不時之需,為將來出獄後在社會上謀生作好應對和準備。


    了解到高淩峰曾經是一個會砌匠活的大師傅,平日裏喜歡鑽研建築方麵的學問,曲凡遜專門給他安排了六分監區一個建築設計專業的犯人利用工餘時間輔導他學習相關知識。


    高淩峰有建築方麵的體驗和常識,加上他年輕好學腦子又活,很快就能做到對學到的東西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的境界,時間不長,就基本掌握了他以前可望而不可及的建築工程設計方麵的學識,為日後的營生增添了又一個“法寶”和“利器”。


    甚至,高淩峰已經萌生了出獄後組建自己的建築工程隊,重操舊業東山再起的打算。


    現在的高淩峰雖然身處高牆之下,但是他覺得自己活得很充實,很自在,他每天樂此不疲地沉浸在緊張而又忙碌的勞動與學習之中,渾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勁。


    不過有一件事,總在歡愉過後會給他帶來一絲隱痛和憂傷,那依然就是關於自己上訴的事情毫無著落,所有的申訴書已經全部投罄,但是種種跡象表明,這一切似乎都是徒勞的,獄方反饋迴來的信息亦愈來愈少,難道真的石沉大海了嗎?每每慮及,高淩峰都會為此沮喪不已。


    直到有一天,六分監區分監區長曲凡遜飛奔至監舍,告訴了高淩峰一個驚人的大喜訊——他從監獄長章凱那裏獲悉,高院的一個副院長要親自來三監獄提訊他。


    這表明,高淩峰的案件受到了重視。


    “一個堂堂的二級大法官,高院的副院長,親自過問審理此案,說明了什麽問題,說明了你小子的案子“有戲”,算你小子運氣好,遇到“包青天”了!”曲凡遜含著熱淚,激動萬分地對喜極而泣的高淩峰高興地說道。


    是啊!一個優秀的青年,為


    了一件模糊不清的案子而背井離鄉,隻身逃亡十多年,這個中艱辛痛苦的滋味,何人能夠體會得到呀?臨此撥雲見日的時刻,怎能不叫人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呢?


    歐陽鋒對高淩峰的提訊,是在一監區秘密進行的,監獄長章凱和一監區監區長程楓陪同歐陽鋒大法官全程參與了審訊。


    當高淩峰被獄警曲凡遜帶至審訊室的那一刹那,歐陽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名叫高淩的罪犯怎麽若此眼熟啊?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但一時半會似乎又想不起來了。


    歐陽鋒犀利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高淩峰,天啦!神情樣貌,舉手投足毫厘不差,這人不正是他曾經念念不忘的警方眼線“牛栓子”嗎?天下真的竟有若此相像的同一個人嗎?


    不!


    這人是江城第三監獄的服刑罪犯高淩峰,不是自己熟識的那個不怕死的義士“牛栓子”。一個畫外音在提醒自己,思想不要開小差,現在是審訊時刻,自己是一名法官,不要胡思亂想。


    如此同時,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與歐陽鋒不同,高淩峰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個所謂的大法官,高院副院長,不是別人,就是他再也熟悉不過的歐陽鋒法官。地點身份不宜,高淩峰沒有聲張,隻是在私底下暗自竊喜。


    “姓名?”


    “高淩峰!”


    “曾用名?”


    “牛栓子,唐勇!”


    “什麽?你就是牛……牛栓子?……”歐陽鋒大吃一驚,卷宗裏沒有記載呀?難道是辦案人員一時疏忽給遺漏了嗎?他真的就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砌匠牛栓子嗎?


    帶著疑問,歐陽鋒趕緊又追問到:“你到過豫北嗎?”


    “是的,我不但到過豫北,我還曾經協助警方和法院遠赴俄羅斯,破獲了萬禿子萬富貴的重大集資詐騙案……”高淩峰總算找到了機會,他直言不諱,把關鍵的話一下子說到點子上了。


    “哎呀!你就是當年的小牛,牛師傅……牛栓子呀?我是歐陽鋒啊?你還認識我嗎?”真相大白,歐陽鋒全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激動地站了起來。


    “是的!我當然認識您,歐陽法官,您可是我們工程隊老少爺們兒的大恩人啊!當初要不是您親自督辦……”高淩峰趕緊起身,深深地給歐陽鋒鞠了一躬,故話重提,說起了當年在豫北的往事。


    “可是,你……你怎麽犯下這宗案子的?……”


    “是這樣的,歐陽法官,當年我從部隊退伍迴鄉後,來到江城……”高淩峰悲戚地述說道,就像一個受了極大委屈的孩子,見到了自己父親一樣,止不住把滿肚子的苦水一股腦兒地都統統倒了出來……


    倘若不是這場陰差陽錯的離奇邂逅,歐陽鋒無論如何也不會把“牛栓子”和這個叫作“高淩峰”的故意殺人犯聯想在一起。


    光陰荏苒,盡管將近十年的時光一晃就已經過去,但是,那個英勇無畏舍身忘我鐵骨錚錚的農民工,那個為了謀求公眾的利益而置個人生死於不顧的年輕小夥“牛栓子”的光輝形象,依然在歐陽鋒的心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細聽完高淩峰的哭訴,歐陽鋒心情沉重……


    這是多麽好的一個年輕人呀?竟然因為這麽一樁囫圇案幾乎貽誤終生,落得這般下場,實在是可惜呀!歐陽鋒感慨不已。


    我一定要為這個蒙受不白之冤的年輕人洗刷罪名,還他以清白之名自由之身,捍衛法律的公平和公正,歐陽鋒暗暗在心底默默地發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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