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機械地一顆顆解開襯衣扣子,露出麥色健壯的腹肌,然而就在他肌理分明後背,一條淺淺的肉色疤痕,幾乎貫/穿整個背部和腰部,一直橫入西服褲腰之下。


    那是一場蓄謀的車禍造成的。


    被動過手腳的奧迪a3,在半山腰刹車失靈,瞬間衝入了山腳湍急的水流中。他命大,被甩出車門,隻是後背被巨石劃傷,縫了三十多針,斷了兩根肋骨,在醫院躺了半個多月。車裏的其他三人,全部連人帶車滾下十米高的瀑布,無一生還。


    人們往往隻看見、也隻在乎表麵的東西,卻很少去深究,為了得到這淺薄的表象,他們在背後付出了多少。


    換言之,其實他最不敢去想的是,母親的死,是否也是一場奉獻?


    如果是……她為之奉獻的對象會是賀家,還是趙家?也許並不排除,賀家為了掩飾自己的罪過,將她的死的責任推卸給趙家。


    夜沉靜下來。


    天空中隱隱有烏雲密布,幾道微弱的閃電襯著夜幕在遠處猙獰,雷聲在厚實的雲層之中暗湧翻滾。


    要下雨了。


    趙北瀾換上寬鬆的灰色條紋睡衣,臥進書房地板上鋪好的chuang褥中,卻睜著眼睛,看著窗外漸次滅去的城市燈火,久久無法入眠。


    而同樣在被窩裏輾轉反側的,還有這屋子裏的另一個人,蘇以馨。


    她剛接到肖蓓蓓的電話,“如果明天天晴,上午九點,廣海市中城市花園,開拍第一場戲。”


    她看過劇本,賀瑞衍隻有一個鏡頭,問女主要錢未遂後,甩了後者一巴掌離家出走。


    原本一直到劇本快結束,賀瑞衍飾演的角色都是這種渣男行徑,但是今天被趙北瀾一鬧,導演立馬要求編劇改寫,將後麵的角色塑造成了苦情的男配:性格古怪,深愛女主卻不懂表達。


    這世界上,不懂表達的人太多了。


    就如她和趙北瀾。


    她方才其實並不太生氣,在商業場上,爾虞我詐不都是家常便飯麽?而且,這是瀾世和齊氏的對決,她和紅爵隻是一顆不起眼的笑棋子,被無辜卷入,實在輪不到她來生氣。


    她隻是一時接受不了,原本在她眼裏無所不能正義凜然的趙北瀾,竟然也會使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思緒萬千,她想得入迷,冷不防窗外一道閃電劈向不知名的高樓樓頂,洶湧的雷聲炸得她頭皮一麻!


    “真嚇人!”她嘟噥著往牆邊擠去,手裏的被子又捂緊了幾分,“最討厭雷暴雨……”


    她迷迷糊糊進入夢鄉,也不知道自己睡著沒,隱約隻聽見有人在不遠處吵架,又丟盤子又砸碗的。


    她起身推開門,門外燈火通明,媽媽穿著睡衣,麵容依稀是十年前年輕的模樣,她對麵站在喝醉的蘇以政。


    “你又去找那個女人了?”明素堇的語氣聽不出是酸是怒。


    蘇以政迴答她的,是一聲沉悶的酒嗝,和一陣比哭還難聽的笑聲。


    他隨手又推倒一旁案幾上的玻璃罐,嘩然作響。


    “砸吧!砸光了你才高興!”明素堇冷冷地站在一旁,既不阻止,也不苛責。


    終於蘇以政砸累了,也有可能是手邊已沒有東西可以砸,他嗚咽著,用嘶啞的聲音唿出一個名字,“靜怡……”


    這個名字讓明素堇麵容一動。


    很快,她平靜道:“別叫了,她不在這裏,聽不到。”


    “為什麽她不在這裏?!”


    突然蘇以政像發瘋似的,兩手猛地推搡明素堇的肩膀,將她撞得歪在一旁的沙發上。


    “都是你!你將她趕走!你和秦鬱,以為自己長得有她幾分姿色,就可以取代她了嗎?!我告訴你,沒門兒,你和她,還有以馨、葦葦!你們四個加起來,連她一根手指頭都不如!!”


    這一聲怒責,尾音如雷,貫耳生疼,硬是將蘇以馨從夢中震醒。


    她猛地睜開眼,眼前恢複了沉靜的黑暗,伸手一摸臉頰,全是冰冷的淚水。


    這才知道,自己又做了那個夢。


    蘇以政一向很柔和沉默,隻有那一晚,像個瘋子似的又打又罵。那也是她第一次聽到,除了媽媽外,他在外麵還有個情/人,甚至還有了她的妹妹。


    雖然事後,蘇以政想盡辦法彌補一切,她還是始終覺得,自己不如那個叫靜怡的女子……不如她的一根手指頭。


    天知道孩童的記憶為什麽可以如此頑固?


    她明明時刻克製著,不讓自己去想去,卻偏生在這個打雷刮風的恐怖夜晚,又想了起來,在夢中如同身臨其境一般。


    那綿延的鈍痛,也好似又一次鋸在了她的胸骨上。


    疼得她咬牙切齒,再難安然入睡。


    窗外依舊電閃雷鳴,比入睡前刮得更加兇猛。閃電映照得窗外漆黑的建築和植物,如同張牙舞爪的怪物,它們的影子反射到屋裏,更增添了這陌生房間的恐怖感。


    蘇以馨緩緩坐起來,不敢開燈,也不敢睜開眼睛,手卻緊緊捂著被子。


    她其實是那麽脆弱,什麽都害怕,怕疼,怕死,怕打雷下雨,怕被人瞧不起,怕被拋棄……可是卻要裝著什麽也不怕,麵容平靜,遇事沉著,爭辯的時候用詞犀利尖銳。


    她原以為,偏過外人就夠了。


    卻不料,就連蘇以政,也以為她是個和她母親一樣無堅不摧的戰士。所以他毫不猶豫地舍棄了他們。隻因他覺得,沒有他,她們仍舊可以好好地過下去。


    小時候,數學老師教過,三角形是世界上最堅固的形狀,就好比爸爸媽媽和你一家人在一起。


    而從那時候起,她的家就被抽去了一個角、一條線。她和媽媽像蹩腳的高蹺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地深陷於世界這個泥潭,他卻再也沒有迴來看過她們一眼。


    她捂著被子沉浸在夢悸中,恨不得用蚌將自己層層包裹。


    卻突然一記響雷炸裂在很近的地方,刹那間,如同千軍萬馬踏過她的頭顱,在持續幾秒的刺眼閃電映照下,整個世界變得如同暗湧疊起的海洋那般可怖。


    那是一種亙古不變的、摧枯拉朽的力量,和從前一樣,讓她以為這十年自己仍舊停留在原地。


    停留在那個夜晚。那個躲在門縫裏,手足無措地看著父親對母親施暴,聽父親說,其實他壓根不在乎她。


    她就是個棄童。


    搖搖欲墜的安全感,終於在這一擊之下,毀滅殆盡。


    蘇以馨怔了好半晌,才低低嗚咽一聲,像隻小貓似的哭了出來。


    她這一哭,隔壁房頓時響起窸窸窣窣的響聲,誰打翻了桌上的什麽東西,一陣狼狽,最後終於摸索著打開了房門,跌跌撞撞衝了進來。


    “以馨?”來人的語氣帶著異常溫柔的小心翼翼。


    她聽著這聲音,死活憋住的淚更加洶湧。


    她從前向來不願哭,是因為哭了也沒有人在意,反而成了示弱的表現。


    可是今天,她恍然明白為什麽在趙北瀾麵前她這麽愛哭。


    那是因為,她知道他在乎,她知道在他麵前哭就能換來他等價、甚至更多的關愛。


    因為她知道,在他麵前,她的眼淚很值錢。


    事後想起來或許有些無恥,她當時竟然利用示弱,讓趙北瀾心疼,繼而在他的心疼中感受自己的存在感。


    他越是心疼,她越覺得自己在他的世界裏是那麽重要,便越發滿足。


    趙北瀾踩著輕聲的腳步,怕打擾她睡眠,幾步跨過來,看見她已經醒來,這才打亮chuang頭的小台燈,一臉擔憂地看著她滿臉都是淚痕。


    他自己亦是十分狼狽。睡衣歪了,領子翻起來,耷拉在脖子旁,頭發睡得亂七八糟,手上還掛著一條薄毛巾,不知是在哪裏捎上的。


    蘇以馨止住了哭,淚眼汪汪地呆看著他。


    他更加心疼,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像哄孩子似的輕拍她的背,“怎麽哭了?做噩夢了?”


    她低嗚一聲,點著頭。喉嚨和鼻子都堵著,說不出話來。


    趙北瀾忙去廚房倒了一杯溫水,扶著她的背,看她喝下,心疼地責備道:“看吧,讓你別亂想!總是亂想東西!自己嚇自己!”


    她抬頭反駁,“我才沒有亂想,是被雷聲嚇到而已!”


    因為還抽泣,她的聲音斷斷續續,上氣不接下氣,說得辛苦,趙北瀾看著又是一陣皺眉,忙幫她順著背,“緩緩,先緩緩,沒讓你急著開口,一開口就知道跟我嗆……”


    “讓你總是說我!”


    趙北瀾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好好好,不說你。那麽大個人還怕打雷,蘇以馨,你今年到底幾歲?”


    因為他明顯的袒護,她變得有些得寸進尺,像刺蝟一樣,用圓圓的頭去頂他的下巴,柔軟的發一遍遍蹭著他堅/硬的胡樁。


    “如果我隻有十六歲怎麽辦?趙大叔,你可是在誘/拐未成年少女哦!”


    趙北瀾聞言輕笑,“如果你隻有十六歲,那我就先成為你的監護人,養著你,等養大了,再把你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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