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全走後,吳坤一人站立良久,竹姐從他身後悄悄走了過來,手中撐著一把泛黃的油紙傘,吳坤不用撐傘,她可不行,秋雨最傷人,她一個純粹的凡人之軀,很容易落下病根。


    但竹姐還是把傘撐在了兩個人的頭頂。


    吳坤察覺,連忙將自己身上剛才範全為他披上的褂子給她披上。油傘下,竹姐臉色憔悴,笑問道:“我應該叫你吳坤呢,還是吳大仙人?”


    吳坤笑了笑,柔聲道:“你喜歡叫什麽,就叫什麽。”


    “那可不成,你如今和以前不同了,是和小安一樣的神仙,我怎麽好意思叫你小名?”


    吳坤愣了愣,竹姐捂著嘴笑道:“好了好了,逗你的,我還是叫你老……吳吧。”


    吳坤整個人都透著笑意,但如今麵對竹姐不知道說什麽,隻點了點頭,竹姐也沉默半晌,視線拉遠,望著依舊還是殘破的魏都城道:“想不到範叔也是神仙,本來一個你就已經夠我震驚的了,再加上範叔我都懷疑咱們平陽巷是不是都是神仙,就我一個凡人?”


    吳坤苦笑道:“哪有那麽誇張,不過,算上整個魏都城的話,或許隱藏的神仙也不少。”


    吳坤說完突然話鋒一轉問道:“你想不想當神仙?”


    這迴輪到竹姐發愣了,睫毛撲閃了幾下,試探道:“你,你什麽意思?”


    吳坤搖頭道:“你就說你想不想嘛。”


    竹姐眼珠子轉了轉,“那成為了神仙,是不是就會像你們那樣可以飛天入地,降妖除魔了?”


    吳坤道:“我倒是想給你一個閑職,飛天入地可以,降妖除魔就沒必要了。”


    “切!那有什麽意思?”竹姐揮舞了一下拳頭,眼神灼灼,英姿颯爽道,“我的夢想就是做一個女俠!像小安那樣的!”


    “小安是賊。”吳坤和竹姐說了幾句話心情就舒緩開來,沒好氣糾正道,“你要是成了神仙,也學小安那樣,那天下還不得大亂?”


    但他說到此處忽然意識到什麽,拍了拍額頭道:“哎呀,我忘了,你們口中的神仙隻是修行者,和我說的神仙,還是有點兒區別的。”


    “能有什麽區別?”竹姐聽不懂,疑惑的歪著腦袋。


    “我說的神仙呀,可不是一般的修行者。”吳坤說著抬起頭,用手指在天上輕輕畫了一個圓圈,然後天上密集的烏雲無端洶湧而動,急劇散開,露出一片明亮的天空,最神奇的是,那片天空之下,雨也停了,風和日麗,仿若神跡。


    吳坤繼續說道:“我說的神仙要淩駕在此界之上,擁有超脫此界諸多規則界限的能力,當然,相對應的,也有嗬護一界平安,天地大序的責任。”


    吳坤說完收迴手指,望著已然是一臉震驚和茫然的竹姐笑了笑道:“就像現在這樣。”


    竹姐張大嘴巴,“這,這...你怎麽做到的?”


    “簡單,你成了神仙一樣可以。”


    “那你的意思就是,你現在就是神仙?”


    “我……我比神仙厲害!我能敕封神仙!”


    “那,那打架厲害不?”


    吳坤翻了翻白眼,一臉黑線,“你一個女孩子家家,怎麽總想著打架?”


    竹姐嘟嘴撒嬌道:“好吳坤,好老吳,你就告訴我嘛。”


    吳坤馬上就心軟妥協道:“好好好,厲害,厲害總行了吧?起碼小安肯定不是你的對手。”


    竹姐臉上頓時綻放了一個迷人燦爛的笑容,眉飛色舞道:“那你讓給小陽好不好啊?”


    這話一落,吳坤臉色刷的一下蒼白起來,嘴角強行擠出一絲笑容道:“為什麽?”


    竹姐眼簾低垂,手心攥著衣角,低聲歎道:“雪姨過幾天就要召靈了,他說,等雪姨召靈以後,他們家就要徹底退出江湖了,而他也要去參軍了,我不想他死,”


    “所以那天你和他吵架就是因為你不想他去參軍?”


    竹姐點了點頭。


    吳坤啞然無言,心情一下就從雲端落到了冰點,竹姐抬起頭,輕聲道:“如果你覺得為難,那就算了。我也不要做神仙了。”


    吳坤微微顫抖,“他,他就那麽...重要嗎?”


    竹姐無比認真道:“起碼在我心裏,他就是我的命。”


    吳坤如受重擊,麵如土灰,閉上雙眼輕輕道:“明白了。”


    竹姐咬著嘴唇,“如果,如果你能讓他成為你說的那種神仙,我,我可以留下來,和你在一起。”


    吳坤下意識滿臉震驚,他萬萬沒想到,竹姐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怔神良久仰起頭長出一口氣,然後蹲下來抱著腦袋,最後竟是哈哈的大笑起來,竹姐臉色蒼白也蹲了下來,眼中泛起淚花,哽咽道:“吳坤,別這樣,你對我好,我知道,我也從來沒有討厭過你,隻是,隻是...”


    “好了。”吳坤打斷她的話頭,抬起頭望著竹姐帶著兩行淚痕的秀臉,柔柔道,“我知道,不討厭,不討厭我就心滿意足了。”


    竹姐泣不成聲,微微顫抖,吳坤看著她柔弱的肩膀,一如當初比他還身世淒慘的小丫鬟,孤苦無依,飽受欺淩,人們常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些年,他吳坤一顆心天地可鑒,但為什麽竹姐偏偏不為所動呢?


    伍陽,都是因為伍陽。


    吳坤當年在講武堂和伍陽在一起的時候,那麽多學員同時奚落吳坤,嘲笑吳坤,竹姐不知道,正是他心愛的那個男人做的好事,本來吳坤時時告誡自己,這件事就徹底忘掉,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可是每每當竹姐那麽在乎伍陽的時候,那件事總是又像跗骨之蛆一樣的翻了出來,令他不得不想。


    吳坤無力的搖搖頭,苦笑出聲,不知道怎麽了,自己好歹也是周天雲易天府的大公子,如今記憶恢複大半,輪迴四十九世,照理來說怎麽也該道心通明,勘破紅塵,可在竹姐身上,他真一點兒也沒有大公子該有的樣子,他隻是吳坤本人而已。


    這一點上,他格外羨慕謝安,如果像謝安那樣,見女的就如見猛虎,唯恐避之不及,那或許就會少了許多牽絆吧。


    可他更羨慕的是範全,如果方才竹姐不是用犧牲自己成全伍陽的態度來央求自己,而是讓他放棄修行,道行,跟她相伴終老,他想,他可能也會毫不猶豫的答應吧。


    吳坤猛然意識到,他對這個世界,已經有了不可分割的感情。


    吳坤輕輕扶著竹姐起來,竹姐也不知道為什麽說著說著就說到了這個份上,但兩個人這樣一直不清不楚,還不如說開些好,竹姐擦了一下眼淚輕聲道:“對不起。”


    吳坤搖搖頭,“沒有對不起,你放心,有合適的機會,我會和伍陽談一談的。”


    竹姐瞪大雙眸,梨花帶雨,吳坤接著道:“但這絕對不是我得到你的條件,我吳坤就是再喜歡你,也做不出這種事。”


    竹姐心裏輕輕顫抖,吳坤後退一步,拱手道:“保重。”


    “你,你做什麽去?你傷還沒好利索!”


    吳坤心裏竟然一暖,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的卑微程度,旁人永遠無法想象和體會,就算明知那個女人不愛自己,但希望永遠都不會徹底破滅,無論什麽時候,隻要那女子開口哪怕說出一點點的關心和在乎,都足以讓這個男人心裏,星火燎原。


    吳坤心裏對自己罵了一聲:沒出息。


    隨即負手而立,遙望天際,笑道:“你不是要讓伍陽做神仙嗎?我得去找個位置!”


    吳坤拔地而起,天微亮,魏都城虞河東邊的高地上,猛然一道刺目白虹衝天而起,毫不掩飾其恐怖之極的氣息,引動天地風雷,八方而至,迴響不絕!


    這是吳坤第一次,第一次運用身為天府大公子的神通,也是他輪迴四十九世以後,第一次迴歸本心。


    天地震動!


    當他徹底穿越雲海,麵對天幕陰雲之上的朝陽萬丈時,有無數道金光自遠方迅速奔來,沐浴其身,更有九條金色天龍憑空幻化,自更高的雲海之上探爪下來,最後低低俯首,有無數條絲線縱橫穿梭,代表著此界天地大道規則,每一條都飽含著無上天威,最終都化成了一個金甲戰士,麵對著吳坤,遙遙單膝跪地,朗聲道:“屬下等,恭迎大公子歸位!”


    吳坤一步踏出,天地和鳴!


    九天之上的更九天高處,一座虛無縹緲的宮殿與地麵上的大衍山遙相唿應,吳坤仿佛輕車熟路一般的扶搖而上,九條金龍搖曳飛舞破開雲海,最終當吳坤落地宮殿大門之前時,他猛然迴頭看向更遠處的天際,大聲喝道:“千眼匡龍!”


    此刻依然正與天劫大戰的千眼石妖猛然肝膽欲碎,一口血噴將出來,靈魂戰栗,而就這一分神的空子,他對麵遠處有光芒極盛的金色槍芒瞬間便跨越不知多少距離,穿透了他所有的防禦,洞穿了他的胸膛!


    千眼石妖哇的一聲吐出更大的一蓬血雨,這血雨在這九天罡風之下瞬間便消弭於無形,槍芒穿過以後,餘勢仍然不減,一直在極遠處,猛然炸裂,在千眼石妖身後留下了一串足有萬丈長遠的火紅光束,映紅了整片天幕。


    千眼石妖巨大的身形頓時萎靡不振,化作了正常人大小,同時周身黑氣盡褪,露出了一張慘白而猙獰的麵龐,然而他根本顧不得傷勢,雙眼茫然而震驚,全身顫抖,喃喃自語道:“大...大公子迴來了?”


    這話一出,他自己的臉色更白,好像天塌了一樣茫然無主的跪在地上,這一刻想必讓他再承受剛才那一槍,他也覺得比大公子歸位要好一千倍,一萬倍。


    吳坤第二聲壓低嗓音,“跪到我跟前來!”


    千眼石妖不敢不從,身形化作流光穿天而過,隻一刹那便來到了吳坤的身前,這一下,他徹底絕望了,因為他無比清楚的感知到,眼前之人毫無疑問就是貨真價實的大公子,口中邊吐血邊低聲嗚咽道:“匡龍...恭迎大公子歸位!”


    千眼石妖身後,金光一閃,那位代表天劫的金甲將士同樣單膝跪地,右手捂在左胸,恭敬道:“屬下,恭迎大公子。”


    吳坤揮了揮手,金甲將士瞬間化為絲線,消弭在天地間。


    吳坤站在千眼石妖身前,緩緩伸開手道:“把摩羯令交出來。”


    千眼石妖渾身顫抖,但仍舊依言照做,隻見其頭頂突然金光匯聚,一枚古樸且散發著異香的巴掌大小的令牌緩緩出現,飄到了吳坤的手裏,吳坤用手一捏,令牌便戛然消失。


    而千眼石妖卻猛然蒼老了幾百歲、幾千歲一樣,樣子腐朽,麵上猙獰雖存,但那股兇狠戾氣卻再也不見,仿佛被拔了牙的老虎,也像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太歲。


    吳坤負手而立,身上金光純粹,彌漫如水,看著地上跪著的這個老將,怔立良久,腦海中浮現出很久很久之前,這個叫做匡龍的妖物,不過是父親手底下的一截靈木,因父親以大神通雕刻成形,才開了神誌,日後修行萬年之久,才有了今天來之不易的神通道行。


    這麽想起來的話,一個個想過去,其實當初父親帶來此界的黃道十二妖,都好像並沒有精挑細選過,每一個都是他身邊的東西,譬如那位寶瓶真君,隻不過是父親書案上的筆洗,隻不過神誌早開,在天府獲得天君之位後,才來的此界。


    還有範全,範全隻不過是父親的白羊。


    以及朱雀,人馬,雙魚等等都是如此,吳坤不管父親怎麽想,他也想不通,但他剛才就和範全說過,他要善待這些人,無論有罪還是沒罪。


    “匡龍,你知罪嗎?”吳坤眼神灼灼,淡淡問道。


    “知罪,屬下知罪!請大公子責罰!”事已至此,千眼石妖一點兒也不掙紮,緩緩磕了一個頭,這一磕,頭便埋在地下再也抬不起來了。


    “那按照天府的規矩,叛逆罪,該如何處置?”


    “該當抽筋剝皮,打碎神台氣府,永世流放萬古橫沙中,受三千年火焚,三千年噬心,三千年雷斬,剩餘一千年,自行了斷,共計一萬年。”


    千眼石妖說著渾身便又顫抖起來,悔不當初,老淚縱橫,“屬下,屬下自知罪孽深重,迴頭已然來不及,也心甘情願遭受懲罰,但,但求大公子一事,最後一事!”


    吳坤閉上眼睛,“你說吧。”


    “朱雀沒錯!求大公子能網開一麵,從輕處罰,當初若不是屬下和雙魚一直慫恿朱雀,她也斷然不會違逆府主命令,這麽多年來,她一個小姑娘被關在大衍山中守墓,已經是苦不堪言,所以,所以,求大公子千萬網開一麵,如果,如果非要懲罰的話,屬下願代朱雀再受一萬年煎熬!”


    吳坤背著的雙手搓了搓手指,沉吟片刻道:“算你還有良心。”


    千眼石妖嗚咽出聲。


    吳坤眯眼道:“我現在再給你一條路,不用受兩萬年的萬古橫沙煎熬,你願意嗎?”


    千眼石妖猛然抬頭,感激涕零道:“如果大公子能賜屬下一個速死,那屬下,屬下來世必當做牛做馬以報大公子恩情!”


    “不用死,”吳坤搖搖頭,灑然道,“你替我辦一件大事,找出其餘的幾位黃道十二宮宮主,這事兒就算翻篇了,我說的。”


    千眼石妖老淚滾滾而下,心髒狂跳,他哪裏想的到竟然還會有活命的機會,“您,您此話當真?也不為難朱雀?”


    吳坤哼了一聲沒好氣道:“先管好你自己吧!”


    “屬下遵命!”


    “別想的那麽簡單,父親當年冊封黃道十二宮宮主都是留了心眼兒的,你們互相之間並不可以感知對方,換句話說,如果眼力腦子不行,就算對方走在你麵前,你都看不出來。但是,我要的是快!”


    “太慢的話,你一樣會死,朱雀也不會幸免。”吳坤語氣驀然冷冽,彎下腰盯著他,“別再跟我求情,討價還價,你應該知道,如果是父親,不會再給你開口的機會。”


    千眼石妖身軀又顫抖了幾分,連連點頭。


    吳坤拍著他的肩膀,直起腰圍著走了一圈,道:“你一定在想,你匡龍空有一身蠻力,如何能與那些其他的宮主鬥智鬥力?我給你提這麽個要求豈不是為難你?”


    “屬下,屬下不敢。”千眼石妖麵露苦澀,大公子其實說到他心坎裏去了。


    吳坤輕輕笑了一聲,“不敢?嘴上不敢吧!不過嘛,你也別擔心,我會給你派個此界劍修的。”


    吳坤說到這嘴角忍不住翹起,露著極欣慰的笑意,他想著一個最最合適的人選,那個最好最好的朋友,那個心思縝密,心底無比赤誠,但卻鬼精鬼精的少年!


    如果拋開修為,一千個匡龍也不是他的對手。


    吳坤想完了一切,突然走著走著在千眼石妖的身前站定身形,然後退後一步,認認真真拱手道:“前輩,罪論完了,該說功勞了。您本父親隨身侍從,多少年來精心服侍不說,如今卻落得個淒慘下場,這一切,姬家有愧,您有功。我代父親,代姬家,代天府上下,鄭重感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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