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顫顫巍巍起身,施了一個萬福,虛弱道:“謝謝。”


    謝安受之有愧,側過身子,躲過李夫人的萬福,輕聲道:“快走吧。”


    他心裏清楚,如果沒有翟景的交易,他可能此刻正在鳳暖閣地下呢,絕不會有今天這一出,所以說到底,還是交易,謝安無功不受祿,當然也沒打算放棄翟景允諾的條件。


    老郎中想起一事,突然道:“如果你從樹洞出去恰好碰見外邊的那個李雙喜怎麽辦?”


    謝安其實也早就想到了,深吸一口氣道:“隻能賭一賭了。”


    “不行,”老郎中嘟囔道,“如果賭輸了,我的朱雀膽怎麽辦?”


    謝安沉吟著,皺眉道:“離字火嶺之中的朱雀難殺嗎?”


    “不容易,依照你們的修行境界,起碼需要五個以上的第三境界中後期的修士,劍修更好!”老郎中如實說著,抽出旱煙鍋,挑眉道,“怎麽,你莫非想憑借一人之力擊殺朱雀?”


    謝安指了指他的旱煙鍋,道:“收起來,容易留下痕跡。”


    老郎中扯了扯嘴角,翻了個白眼,但還是依言收了起來,謝安繼續道:“當然不是憑借一人之力,大衍山之內有一個極為厲害的陣法,我是在想,如果借用陣法的力量擊殺朱雀可行不可行?”


    老郎中轉了轉眼珠,“你是說那個限製大衍山所有妖物精魅的四境陣?”


    謝安點了點頭,老郎中想了想就馬上搖頭道:“不行,陣法一旦運轉到可以擊殺朱雀的高度,那大衍山的其他生靈怎麽辦?”


    謝安長出一口氣,老郎中說的沒錯,朱雀如果臨死反撲,恐怕會與陣法有一個驚天動地的交鋒,而且黃希雲說過,如果四境陣都不堪重負的時候,那就代表著距離天劫降臨也不遠矣。


    屆時,必然是生靈塗炭。


    這種事,謝安斷然做不出來。


    老郎中一針見血,繼續道:“而且就算你能借助大衍山的四境陣擊殺朱雀,那你此刻也不能和我們一起離開,李雙喜一旦知道你不見了,那偷梁換柱的效果必然會大打折扣,起碼救走李夫人,取走木係祖神符的嫌疑,你也要分一半,剛才死的那個人,分另一半。”


    謝安輕輕摩挲下巴,點頭道:“在理。”


    “所以,你仍然是要麵對假如出去以後剛好碰見李雙喜的問題。”


    謝安想了想道:“不怕,他李雙喜自己都是假的,我是假的怎麽了?他瞧出了我,我也知道他,今天傍晚時分你來瞧病的時候,他沒拆穿我就代表著他在我這個假的孫青城身上依然另有所圖,而且還是正中下懷的那種,還有看那個孫家老掌櫃對我的態度,李雙喜所圖的極有可能是借助我去控製孫家,所以在他的目的沒有達成之前,絕對不會輕易動我的。”


    老郎中也嗯了一聲道:“有道理。”


    “還有你的朱雀膽一事,既然是用來救我性命的,那孫家一定會竭盡全力,隻是不知道孫家是否知曉這個李雙喜的真實身份,如果知道的話,那李雙喜想要控製符籙孫家,就一定得保我平安,否則,孫家就是玉石俱焚,也不會讓李雙喜得逞。這樣一來,朱雀膽也是囊中之物。”


    老郎中想到極端的情況,皺眉道:“如果李雙喜孤注一擲拆穿你怎麽辦?”


    謝安攤開手無奈道:“那我就沒辦法了,他拆穿我,我拆穿他,動手就跟他打,打不過就跑唄,反正總的來說,咱們不是還意外收獲一枚木係祖神符嗎?到時候如果朱雀膽的事兒涼了,大不了我把神符賠給你。”


    老郎中笑罵道:“果然是做賊的出身!算盤劈裏啪啦的響!”


    謝安心思電轉,眼神驀然一沉,微微搓著手指,道:“如果李雙喜真的那麽孤注一擲,那血本無歸的人,一定是他!”


    老郎中不說話,謝安隨即轉頭望向李夫人,拱手道:“夫人,翟小少爺已經在鳳暖閣等候您了,管二爺也在,此地已成魔窟,您還是盡早離去吧。”


    李夫人點頭,突然苦澀道:“景兒一定和你做了什麽交易吧?”


    謝安微微停頓,緩緩道:“這話,還是問您兒子吧。”


    李夫人不再多言,謝安卻忽然記起一事,問道:“夫人能不能告知在下,鳳暖閣地宮的一個秘密入口?”


    李夫人饒有深意的看著謝安,怔立良久後走到他身前,掰開謝安的手掌,在上邊慢慢寫了幾個字,謝安瞧的清楚,感激道:“謝了,夫人。”


    李夫人微微點頭但沒說話,神色中多有難過,老郎中看著謝安,臨走前猶豫了一下,最後囑咐道:“臭小子,一切小心,千萬記得,逞莽夫之勇是沒有用的,打不過跑就對了!”


    謝安心裏一暖,笑道:“你不是答應黃希雲要救我一命嗎?”


    老郎中和李夫人已經走到石室門口,老郎中頭也沒迴罵道:“山在何處,水在何處,曉得鞭長莫及嗎?”


    聲音迴響,謝安心裏極暖,爽朗的大笑起來。


    他們走後,謝安一點點的拾掇起孫仙長的偽裝,然後仔細的看了一遍石室,確認沒有任何的蛛絲馬跡以後,才順著石壁通道往外走,走到岔路口的時候,謝安特意瞧了一眼那個被他下了禁製的粉裙姑娘,悄悄解開禁製,姑娘還在昏迷之中,這讓謝安心中更喜,一旦事情敗露,粉裙姑娘將會是一個極好的人證,她會如實說出當時的情景,且盡最大可能擺脫自己失職的罪過,從而給那個驢臉中年人身上潑髒水。


    謝安身形一晃,便上了階梯,出現在樹洞的入口處。


    樹洞進來的時候有禁製,出去的時候則極為簡單。


    隻是看不到外邊的情況。


    謝安一咬牙,心一橫,賭一賭,猛的一閃身就出了樹洞,這一出去,李雙喜並不在花園之中,這讓謝安更加大唿天助我也,隨後片刻不停息,再一閃身,便進了自己的房間,火盆的微微亮光映紅了自己的臉頰,謝安的腳下一點雨水都沒沾到,當他在床上躺下的時候,一切都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然而,一直在那棵歪脖子樹下,所有人都忽略了的土地小老兒,此時此刻,震驚無比的瞪大自己的小眼睛,他萬萬沒想到,從裏邊出來的人,竟然,竟然不是萬大人!


    一夜雨。


    後半夜的時候,謝安從輕憩中察覺到後院花園中傳來幾聲憤怒至極的聲音,其中夾雜這粉裙女孩的哭喊聲和求饒聲,以及李雙喜陰柔冰冷的嗓音,最後花園地麵震動,一個矮個子小老頭竟然也被震蕩出來,於是老頭也加入了求饒的行列,一把鼻涕一把淚,說著什麽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子之類的慣話。


    李雙喜神色陰沉到了極點,他就是個傻子也不會相信這番說辭,最終老頭和盤托出,和粉裙姑娘之前所說的完全吻合,這位穿著李雙喜皮囊的蕭大人,瞬間便暴跳如雷,殺機畢現,當場就揚言要稟告天魔大人,嚴肅處理萬遊穀那個王八蛋!


    後來,聲音又多出幾道,是孫家的人,還有小劉,但他們出現以後,李雙喜的聲音反而小很多,最後一群人漸漸散去。


    謝安臉上浮現笑意,沉沉睡去。


    翌日天微亮,雨仍然在下,隻是小了不少,但天色灰蒙,不見日光,秋寒漸甚,平添一股壓抑。


    小劉說寒露過去了,霜降也不遠了,霜降過後,就是立冬了。


    魏都城和河安城這一片所在晉州北部,每年冬天,都是一個值得人們向往的季節,對孩子們來說,虞河水麵開始結冰,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溜冰歡愉時刻,而對大人們來說,冬天也是一個休養生息的時候,可以放鬆一年勞累的身體,要麽走街串門約上三五好友馳騁牌桌,往往針鋒相對,麵紅耳赤,但下了牌桌又稱兄道弟,彼時的恩怨全部煙消雲散,要麽就尋個茶館坐在火爐旁,吐沫星子飛濺,講述些奇聞異事,柴米油鹽,說到興起時,往往打賭為樂,引的眾人忍不住下注,第二天再見分曉,但通常當天晚上,就會挨自家婆娘一頓臭罵。


    女人們也成群結隊,但派係分明,且派別眾多,誰家和誰家不和,誰又說誰壞話了,甚至誰家男人多看了誰家女人一眼等等之類的話題都是經久不衰的,也不知道為什麽,女人這種生物,在這樣的八卦上,總有敏銳的感知力,同時在同樣具有如此優良素質的同類麵前,卻又像個刺蝟一樣,互相排斥。


    但,這些所有的瑣事加起來,其實也不過芝麻綠豆大小。


    凡人世界裏,無論男女老少,都隻期盼著明天會比今天好一點,他們沒有天下,沒有天道,沒有元氣,沒有修行,隻有自己樸素無華,日漸一日的簡單生活。


    這在冬天裏,這些每個人的小期盼,小拌嘴,以及所有一切的小幸運,小快樂匯聚起來,都將會隨著一場漫天大雪,默默無聞的衝向年關。


    對於這些,謝安太熟悉了,吳坤也太熟悉了,那位範全更是樂此不疲。


    魏都城的修繕工作有條不紊的進行著,縣衙其實都沒出多大力,更多的是人們自己努力著,都憋著一股心勁兒,爭取在立冬以前,那些被大水毀去房屋的人家能蓋起屬於自己的溫暖小屋,取代帳篷。


    講武堂的弟子,沒有一個去河安城的鳳暖閣見識鑒寶大會的,全部都投入到幫助人們重建家園的事業中,天還沒亮,虞河東邊的高地上足有幾百頂帳篷就全部都亮起了光,遠遠望去,匯聚成一團溫暖的火,燃燒在淅淅瀝瀝的秋雨中。


    吳坤這幾日躺在帳篷裏養傷,竹姐和範全的老婆輪番伺候,今天已經可以下床了。


    期間伍陽來過一次,和竹姐在帳篷區域的遠處好像大吵了一架,最後不歡而散,竹姐打那迴來也一直悶悶不樂,常常一個人發呆,但是照顧吳坤的事情,從來沒落下。


    秋師姐也來過一次,說起了神器的事,吳坤笑著說放心,神器一定會完璧歸趙,秋師姐才喜上眉梢,放心離去。


    範全的老婆這幾日和竹姐相處下來,破天荒的對竹姐的印象大為改觀,再不像以前那樣尖酸刻薄的對待竹姐,反而事事謙恭,盡管嗓門一如既往的亮,以至於往往在北邊說話,南邊的人都聽得一字不差,但是話裏話外都透著對竹姐這個小姑娘的尊敬關懷,以及有些過分的順從。


    大胖女人不光在竹姐麵前那樣,而且還逢人就誇,說小小年紀,性格堅韌,心地善良,雖然有時候在某些大事情上有些六神無主,但女孩兒嘛,終歸是要男人拿主意的。


    竹姐不僅要照顧吳坤,老奶奶也要照顧,老奶奶依然常常一個人發呆,然後抱起自己的二胡咿咿呀呀的拉起來,人們起初很不喜歡,但是範全的大胖婆姨立刻便一個一個數落過去,說要不是吳坤,他們現在早就做了水鬼了,做人得講良心不是?


    她這麽說,人們也有苦難言了,這個母夜叉,你要是和她爭辯,那保管全城的人都笑話你。


    當然,人家其實說的也沒錯,那個在魏都城幾乎成了笑柄的少年,這一次,還真是救了大家的性命。


    此事不提,短短幾日,人們都好似忘了大水災難下的悲慟,逝者已矣,活著的人更應該好好活下去,再加上大胖婆姨時不時的大嗓門,總能逗人發笑,這在吳坤眼裏,這樣的魏都城,好像比災難前,都更具生命力。


    吳坤心情不錯,下了床,走出帳篷,一直走到虞河邊,靜靜站立,忽然抬頭望向北邊的星空,即使在大雨天,那裏都好像有一顆永遠不滅的星辰。


    範全突然出現在他身後,替他披上了一件外褂,吳坤頭也沒迴,笑了一聲道:“範宮主。”


    範全臉色頓時巨變,雙眸中難掩巨大的興奮,激動道:“大...大公子,您,您全想起來了?”


    吳坤搖了搖頭,“沒有,但總歸是記起不少來,人間千年,滄海桑田,這一路下來,可真是大夢春秋,恍如隔世。”


    吳坤說完轉過頭打趣道:“範宮主,你信不信,你現在都打不過我?”


    範全苦笑道:“屬下怎敢和大公子動手。”


    吳坤笑了笑轉過頭去,望著深遠的虞河,長歎一聲眯眼道:“這些年辛苦你們了。”


    範全立馬跪下,雙目泛起淚光,“不辛苦,一點兒都不辛苦,屬下,屬下其實正有事稟報。”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吳坤悵然道,“從我看出你放棄了宮主之位時,就明白了。”


    範全默不作聲,一個勁的流淚。


    “起來吧,不用自責,我怎麽忍心怪你們呢?黃道十二宮,本來就是父親剛愎自用,害人害己,如果由我做主,我絕不會讓你們背井離鄉,遭這份罪的。”


    吳坤說完看向整個天幕,肩膀無力塌落,好像整個人都一瞬間垮掉了一樣,他由心而發,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這一口氣,憋了足足四十九世。


    這位大公子,想起過往種種,淚流滿麵。


    範全更是心痛如絞,顫抖哽咽道:“公子,公子宅心仁厚,範全有愧於公子,有愧於天府。”


    “不,不,你錯了,範宮主,是我有愧。這幾日當我陸陸續續想起了一些事情,然後看見你仍然好好活著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


    “漫長歲月裏,枯燥等待,最終還要落一個陪葬的結局,是我姬家有愧於你,是天府有愧於你,所以我會盡全力補償你,以及...其餘的幾位宮主。”


    範全嚎啕大哭,重重磕頭,心如刀割。


    很久很久的以前,在另一個世界,姬家雲易天府對他有再造之恩,也就是那位一手造就了今天這個局麵的府主大人,然而今日,在府主的大公子剛剛蘇醒之時,他本要說的話,便是脫離天府,願意放棄一切道行和修為,與他的荔枝相伴終生,平安六十年。


    這已然便是有愧。


    然而,然而大公子竟然絲毫不以為意,還願意為他著想。為人臣者,做到這個地步,真的是...難言的幸福。


    吳坤扶他起來,偷偷瞥了瞥此刻正在遠處緊張的偷偷觀望一切的大胖女人,笑道:“荔枝嬸比我對你好,要跪你跪她去。”


    範全淚流更甚。


    吳坤喉嚨微動,欲言又止,猶豫好久最後還是不說了,隻輕聲道:“迴去吧。”


    範全輕輕點了點頭,這麽個大男人,和千眼石妖並肩齊驅的黃道十二宮宮主,因為臉上掛著淚珠,所以一直低頭走路,不讓別人瞧見,脖頸發紅。


    吳坤看著他的瘦高背影,由衷笑了笑。


    他其實還有一些掏心掏肺的話沒說出來。


    他想說,你的大胖婆姨這幾天性情突變,不僅對竹姐好起來,而且對老奶奶也好起來的原因不是別的,隻是因為,他知道了我是修行者,所以不想給你們那個平凡的小家添麻煩,所以才卑躬屈膝。


    她不跟你說這些,正如你也不跟她說你為了她放棄了什麽。


    這點點滴滴,全是看不見的愛。


    吳坤明白,從周天世界帶著巨大使命而來的範全經過了不知多少年的枯燥等待以後,終於不再是背井離鄉了,他找到家了。


    原來這世上,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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