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少峰看不真切,他不知道和他一同在場的兩位三境中期的長老能不能看的真切,但是盡管如此,他也非常清楚,那個從天挑著一輪明月落入大河之內的那位劍仙,起碼是三境後期,甚至是無限接近四境的存在!


    鄭長老張開的嘴巴久久合不上去,他粗短的脖子一直高高仰著,直到酸痛不已才低下頭來,喃喃震驚道:“這恐怕,是四境了吧?”


    一直比較冷靜的負劍長髯中年人也詫異之至,而且似乎有極為特別的神色閃過,不過沒過多久其眼眸中很快就收起了所有的異樣,淡淡搖頭道:“不是四境,傳聞四境經曆天地大劫滌蕩神魂、淬煉凡軀,乃是真正的無塵無垢的仙人之體,不光是永遠不會淪為陰神之列,而且應當是毫無煙火氣才對。”


    接下來,這名被鄭長老稱作賀老的負劍長髯中年人冷不丁說出一句令觀潮亭裏的兩位都極為震驚的話來,他語氣肯定的說道:“剛才的那位有驚天劍意神通的人,不光是有煙火氣,更加是一尊陰神!”


    “什麽?陰神?”


    “怎麽可能?!”


    侯少峰和鄭長老同時大驚失色,脫口而出,賀老卻眼神陰翳,點了點頭,沉默半晌突然說道:“柳老如果真出事,那便極有可能命喪此人之手!”


    侯少峰皺眉道:“可是從未聽過何天宗手下什麽時候冒出這麽一位人物啊?”


    賀老捋著長髯道:“何天宗曾經血洗北方修行界,手下能人異士輩出,光是那位以世俗武道力抗三境修士的蕭威就已經足夠讓人震撼了,而且據說他手下還有兩位絕頂高手,一位叫做曹運,一位叫做莊睿達,這兩位候軍師恐怕也知之甚少吧?”


    侯少峰啞口無言,紅著臉道:“是在下失職。”


    鄭長老滿臉譏諷的哼了一聲,侯少峰此刻臉上滾燙,賀老句句都是實話實說,他沒臉反駁。


    不過這位賀老並未多說什麽,隻是凝重道:“這事必須立即稟告府主,魏都城果然不出他老人家所料,不光是魑魅魍魎雲集的地方,更是十殿閻羅也常常出沒啊,如果老夫所料不錯,虞河爆炸這事加上你派出的那十幾波人無緣無故失蹤,都與此人脫不了關係。”


    侯少峰恭敬拱手道:“賀老所言極是!”


    鄭長老卻皺眉擔憂道:“可是咱們現在如何把消息告知府主呢?此地距離府主他老人家萬裏之遙,憑咱們的修為,恐怕很難做到秘密不泄露。”


    賀老眼神閃爍片刻,長籲一口氣道:“現在是非常時刻,已經不能嚴格遵守保密條例,更何況對方有備而來,這顯然就是擺出陣仗等你接招呢,保不保密又有什麽用呢?”


    侯少峰和鄭長老都不言語了,不過二人心裏所想卻不同,鄭長老是深以為然,而侯少峰卻總覺得有點兒奇怪,為什麽話到此處,就毫無一絲一毫的證據、僅憑借推測就確定了一切呢?而且最關鍵的是,就連保密條例都不遵守,這可是他們做情報工作的一大忌諱。


    要知道,如果不遵守保密條例,直接借用天地元氣遠發萬裏之遙,這就要涉及到兩個問題,第一個就是情報信息的清晰程度必然會隨著距離的增加而遞減,這就要求發出信息的人修為足夠高,這當然在賀老麵前不是問題,但是真正令侯少峰不放心的是,這條信息一旦由賀老這麽發出,那麽離魏都城越近的地方,就越清晰,而且毫無加密措施,所有人都清晰可聞。


    第二個便是發出信息之人,便會徹底暴露在所有人的視野之內,包括修為層次、所修道法門類等等,這就好比是擺明了站在高處告訴所有人,就是我賀知行要告訴你們所有人,魏都城虞河的爆炸和北方勾陳的一位高手有關,甚至還有柳先生的死也與這位大修脫不開關係,如此手段殘忍,造就生靈塗炭,天下義士人人得而誅之雲雲。


    侯少峰雖不說話,可心裏一番嘀咕腹誹是少不了的。


    如果是賀老判斷失誤,他可不想被天下人扣一頂給人莫須有罪名的帽子,他曾經在大名府的山下勢力培訓中,就曾經手書過一篇文章獲得全國各界的文人誌士喝彩,一時竟引以為我輩救國誌士的楷模,他在文章中言明,要麽光明正大的亮劍,就是死也是死的頂天立地,要麽就苦練本事,爭取讓躺在地上的是自己的對手,背後裏使絆子的,他們情報係統尚且不恥,前線軍人就更當摒棄,至於類似秦檜之於嶽飛的陰險毒計,更是丟進了國人的臉麵。


    侯少峰想到此處,一雙藍汪汪的眼眸更加低迷。


    賀老顯然注意到侯少峰的變化,沉聲道:“候軍師以為不妥?”


    侯少峰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賀老那張死板瘦削的臉麵竟然浮現出生澀的笑容,繼續說道:“也難怪,情報之事當先請教候軍師,候軍師要是有什麽想法大可以提出來,不用顧忌老夫二人的長老身份。”


    侯少峰本來想說的,可是現在賀老說到那個長老身份,言外之意自然是有打壓之意,侯少峰深吸一口氣,拱手道:“但聽賀老和鄭老的吩咐即可。”


    鄭長老早就不爽,這時哼了一聲道:“這還差不多。”


    賀老眼神驀然閃爍一下,最後笑嗬嗬道:“那就這麽辦吧,一切後果我賀知行一人擔著便是。”


    三人繼續展開後續步驟的探討,這位賀老的態度倒是好的多,起碼相比鄭長老動不動來一句冷嘲熱諷更要讓侯少峰舒服,也更容易讓侯少峰聽命,但是侯少峰的心裏總覺的怪怪的,至於哪裏怪也說不出來,反正今晚怪事多。


    最後幾人的商量結果是,情報由賀老發出,他修為最高,當仁不讓,侯少峰則是迅速親力親為聯絡起青天堂的部下,把情報網絡的殘**修補完善,以便隨時應對對方的滲透,以及最最重要的摸清對方的意圖行動,起碼不至於兩眼一抹黑的境地,而鄭長老則是尋找柳先生,確定柳先生的生死狀況,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當然如果可能,要隨時策應侯少峰,這個決定令鄭長老好生不爽,不過大局當前,他也隻能罵罵咧咧幾句而已。


    侯少峰莫名其妙的對這位鄭長老的觀感好了起來,反而對賀老有點兒膈應。


    簡單的商量以後,幾人立刻行動,賀老臨行前著重對侯少峰提到了兩件事,第一是正如柳先生所說,青天堂內部絕對有一個內鬼,否則對方的行動不可能如此悄無聲息,順利無阻。


    第二,是告訴侯少峰,這次他麵對的對手,是何天宗。


    這話,令侯少峰的心神著實一振,他自己也知道,但是別人說出來仿佛是一種把他與何天宗放在對等地位的期待以及承認。


    侯少峰拱手沉聲道:“請賀老放心!”


    這位負劍長髯中年人滿意的嗯了一聲,拔地而起,身形掠過高空,消失不見。


    而在魏都城裏的所有修士和百姓還在震驚那位月宮仙人究竟是誰的時候,突然天地之間元氣猛烈震蕩,有三境大修突然借著天地元氣,昭告天下,那位月宮仙人就是此次虞河爆炸的罪魁禍首,係北方袁氏政府之內的人,至於是神殿還是勾陳還有待進一步確認,總之百姓們和所有的正道義士務必提高警惕!


    賀老做完這一切,突然飄飄然落在了魏都城城南之外的的虞河邊上,那裏有位奇怪的木訥中年人等待,賀老摘下麵皮,露出一張形容枯槁的瘦黑麵龐,淡淡說了句:“十八先生。”


    木先生以下半身明晃晃的兵器駐地,拱手道:“鶴老神仙。”


    賀老微微點頭,微微提高嗓音道:“立即告訴鹿老頭和老太監,就說宋涇的位置我找到了,就是那位月宮仙人,而且...他還是陰神之軀!”


    “是!”


    ......


    魏都城的大水依然不夠穩定,即使有位月宮仙人從天上降落也幾乎無濟於事,眾人都有點兒吃不消了。


    而在大水的最底下,那處陣法漩渦之前,紅衣女子毅然決然的身姿被底下漆黑棺材之內的大妖以絕強的妖氣威壓抵擋在外邊,千眼石妖顯然不願意造就這樣兩敗俱傷的局麵,怒喝道:“小女娃,再執迷不悟,本座絕不留情!”


    姽嫿咳出血來,小手緊捏成拳,那是她最後的一步,像是一個開關一樣,當她順利進入漩渦再穿透濃密黑氣站在那道符籙之上的時候,她就可以鬆開手了,那時候就是靈魂自燃的開始。


    姽嫿淒然道:“為虎作倀,小女子萬不敢當!”


    說罷就要再使出渾身解數進行下一輪的衝擊,她心裏特別清楚,外邊的那些人可能要頂不住了!


    這些帶著黑氣的水,與普通水不同,全部都是陰司重水,有這大妖的妖氣彌漫,尋常一滴就有萬鈞之力,真要全部蔓延開來,山裂地陷,根本就不是一句空話。


    姽嫿艱難的聚集起精神以及靈力,看準漩渦深處,再次猛然衝擊,千眼石妖徹底失望,從這女子開始決定靈魂自燃到現在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衝擊漩渦了,她要不曾經是一位山水正神,此刻恐怕靈力都枯竭了百次有餘了,這位即將重見天日的大妖重重冷哼一聲,殺機畢露,“為虎作倀不做的話,那就飛蛾撲火吧!”


    他話音剛落,一道比之先前妖氣濃鬱一千倍的黑氣衝天而起,沿途所有的水全部急速外擴,一陣陣水聲猛烈衝擊的高鳴洶湧傳來,就像是從水底猛然出現了一道瀑布,卻反而向上噴湧!


    然而眨眼之間,更加令人駭然的是,那道水底漩渦洶湧而來的黑氣瀑布竟然是熊熊的黑色火焰,這些火焰每一朵都似乎極具靈性,瘋狂吸納黑水之中的妖氣,竟是短短幾個唿吸之下,就蔓延整片大水,一時間,熾烈而無孔不入的黑炎瞬間包裹姽嫿全身,漆黑棺材之內的大妖冷笑道:“三息之內,必死!”


    姽嫿麵色慘白如紙,她這一刻不光是陰神之軀徹底暴露在天地之間,黃希雲先前在靈魂分離之時施展的障眼法也瞬間被破除,她在黑炎的包裹之下,神魂劇痛無比,而且她堂堂前山水正神此刻竟然連一絲水裏的靈力都無法凝聚,這大妖尚未出世,就已經恐怖如斯!


    可就在這時,在那尊大妖話音剛落之後,水麵猛然亮如白晝,金燦燦黃澄澄的柔和月光鋪天蓋地揮灑下來,有道冷冽之極的聲音仿佛自天穹壓下,傳遍水內八方,“傷我丹洛者,三息之內必死!”


    “丹洛?”


    這位仍舊保持著紅衣女子麵容的丹江水神突然心底突然如受重擊,劇烈的顫抖起來,她不禁又重複了一句她自己無比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名字,“丹洛?”


    她舉目望去,隻見一位髒兮兮的怪人從天而降,兩人四目相對,她心神之間的顫抖更加劇烈,那滿載著淚水的最後一根心弦仿佛刹那崩斷,所有的淚水忍不住洶湧奪目而出,可她就是不認識眼前那個灑下滿天月光的人。


    然而,她從來沒有這麽輕鬆過,如癡如醉!


    大妖猛然震驚無比,漆黑棺材都在那一瞬間搖晃不已,大妖又驚又怒,冷冽喝道:“人間劍修?!”


    怪人從天而降,爽朗笑道:“宋涇在此!天地之內,誰敢傷我洛兒一絲一毫?!”


    這話激烈透過水麵,傳遞天地之間,宋涇的大名,時隔不知多少歲月,再次出現在所有人的耳邊!


    很多人都不認識這個人,但是也有一部分如雷貫耳,仿佛心底夢魘!


    話音方畢,隻見那怪人捏著雙指,輕輕一劈,大水刹那衝天而起,一道無形的粗大劍氣一往無前,遇神殺神,遇佛誅佛!


    所有的黑氣尚未真正遭遇就已經被月色滌蕩成青煙,偶有幸存下來苟延殘喘的也被後來的那怪人兩指之間的一道浩蕩無匹的劍氣全部摧毀!


    這就是宋涇的劍意,他這一劍,狠的就要把整條大河都劈開,把整片大地給分成兩半!


    外邊大水之上的所有修士轟然炸開,紛紛遠遁,以免被這道不知多長,多寬,多猛的劍氣誤傷,更有甚者,一些散修劍道中人,舍不得浪費一點兒時間,立即凝神觀望,以求捕捉到這道無敵劍意的一絲一毫!


    天下修士,劍修之殺力,舉世聞名!


    大妖震驚撼動之餘,不得不重新凝聚攢了無盡歲月的妖氣,這迴就是連他都無法輕視,第一是因為此方天地限製一步以上的修為,第二則是他還畢竟仍舊在陣法之內。


    這時的他,才開始惱怒起來,不知道是哪個王八羔子把事情搞成這樣,這條河為什麽就突然決堤了呢?否則他暗自培育元氣,磨損陣法,早晚有一天他能不聲不響的就出去。


    可現在盡管虞河的決堤,使陣法的根基再次受到破壞,可是也先後引來這麽不要命的兩撥人,尤其後邊那個劍修,更是一個棘手的貨色!


    妖氣短暫凝聚完畢,衝天黑炎仿佛黑龍一般搖曳向上與宋涇的劍氣猛然交織在一起,這一刻,大水再次猛然激蕩,整個魏都城都突然猛烈搖晃,但是水位卻一直都沒有再上升分毫!


    紅衣女子此刻看見了那個髒兮兮的怪人以後,什麽也不管不顧了,就是黑炎再次臨身也仿佛不覺,她眼睛裏的淚水就像是斷線的珠子一樣不停落下,目光癡癡盯著那道瀟灑身影,就像是長在了他身上,再也沒法移動分毫。


    此刻,就是讓她死了,也心甘情願了。


    黃仙子說,如果世間真有真情的話,那她一定會記起她為什麽難過,然而現在,她雖然記不起自己為什麽難過,但她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無比開心,無比的輕鬆!


    因為那個怪人。


    就這麽簡單。


    宋涇輕飄飄落在她身邊,伸出手柔柔掰開了紅衣女子的手心,靈魂自燃的法力霎時便消失一空。


    女子身邊的黑氣轉瞬間消散殆盡,而且宋涇由天入地的一劍直搗黃龍,隻幾個起落就破開了黑炎形成的惡龍,直奔最後的漩渦中央!


    漫天劍光閃耀,緊緊包圍二人,宋涇濕潤了眼眸,輕輕擦拭掉女子臉上的淚水,他想著黃希雲跟他說的話,眼前的摯愛,可能已經不記得他是誰了。


    宋涇顫抖著聲音,卻硬憋出個笑臉,笑著說道:“真巧啊,當初你被貶謫,我被師父逐出山門,現在你失去記憶,我失去肉身,反正老天從來不偏心你和我當中的任何一個。”


    女子笑的淒然,也笑的苦盡甘來。


    她任由他擦淚,也任由他柔柔握著自己的手,心裏開心的就像是個凡間小姑娘偶然在秋千上碰見自己的情郎。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迴首,卻把青梅嗅。


    宋涇順勢把她攬入懷裏,輕聲道:“別怕,我來了,就不用怕。”


    女子把頭埋在他懷裏。破涕為笑,輕聲嗯道:“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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