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還沒亮,吳坤就抓緊起來,因昨日傍晚時分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老奶奶坐在院中生了一場大病,一晚上高燒不退,吳坤沒辦法,要去破馬鎮找謝安。


    謝安是他唯一的朋友,當然竹姐除外。


    至於伍陽,吳坤心裏定義隻是昔年短暫的同學。


    吳坤仍舊披著那身早年在講武堂的灰白布袍,出了院門,還不忘在東牆根底下駐足片刻,而後稍微整理衣衫,上鎖出門。


    魏都城南城多是苦力,這個時候很多都已經起床了,還有夜裏換班迴來的,路上不算冷清,尤其家家戶戶冒著的熱氣,還有飄出的米香,吳坤吞了口唾沫,不過他知道,一定沒放多少米,這股子香味兒不濃。


    他腦海裏甚至都出現了畫麵,一口大鐵鍋,水多米少,放幾片綠葉子,就算是色香味俱全了。


    吳坤逢人都打招唿,而且是畢恭畢敬的態度,平陽巷裏的鄰居起初也都善意的迴應,那時候還是吳坤在講武堂的時候了,私下裏也誇獎講武堂果然育人有方,把吳坤生生變成了讀書人。


    後來自從老奶奶拉起了那破舊的二胡,吵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時,這一切就不一樣了。


    人們不與瘋子計較,卻把滿腹牢騷發在了吳坤身上。


    吳坤從那開始就是不學無術的瘋子,至少在人們心裏已經有了極大鄙夷和厭惡。


    當然這種不爽也隻停留在吳坤身上便戛然而止,並不像當年那樣可以牽扯到講武堂身上,總之說吳坤好的時候,講武堂總是居功至偉,而對現在吳坤來講,僅僅是他自己不好而已。


    有人說,或許老奶奶的瘋病就和吳坤脫不了幹係,這種人,整天沉默寡言,一派讀書人模樣,可城裏哪家粗活他沒幹過?


    鐵匠鋪,藥鋪,酒樓刷碗,河安城碼頭裝卸,甚至有人見過他給老縣長的姨太太當過龜公,隻是這事兒,人們卻從未真正當著吳坤的麵提過。


    太侮辱講武堂了,人們認為。


    講武堂三年一期,每期學費是五十個大洋,其實吳坤僅僅去了幾個月而已。


    人們後來不說這些,隻說一句話便涵蓋了一切。


    “你瞧,吳坤身上那件衣服是講武堂的學員服嗎?”


    人們哄堂大笑。


    天氣漸涼,尤其拂曉時分,一夜宿寒在此刻籠罩在天地之間,撲在臉上,有如冰絲。


    平陽巷口有一株不知道什麽名字的參天大樹,有些葉子已經發黃的厲害,終於受不住秋風蕭瑟,飄飄落下。


    吳坤路過竹姐門口,隻見不知道哪家小孩兒在竹姐牆上大寫了幾個“飛上枝頭變鳳凰”,“做有錢人的褲腳”,“丫鬟婊子”之類的字,吳坤皺下眉頭,停下腳步。


    這一停不要緊,竟然猛地發現,自己的鞋子不知道什麽時候破了一個洞。


    吳坤脫下那隻破了的鞋,一個字一個字擦去,先從寫的最難看的那幾個字開始。


    “丫鬟婊子”,是他認為寫的最歪斜的字了,比之當年在講武堂教他們立拳樁打拳的老師傅還難看,老師傅練了一輩子拳沒文化尚有可原,這些孩子一定得抓緊練字了。


    吳坤邊擦邊這麽想,牆上的粉刷刷落下,吳坤臉色漲紅,總覺得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胸口的氣總不夠用。


    吳坤不得不停下來,咳嗽幾聲,然後再繼續。


    路上人們紛紛側目,有一大胖女人穿了一個深紅繡花外套,在門口磕著瓜子等著自家男人,看見此幕恥笑道:“呦,吳坤,你認識那幾個字嗎?”


    站在她身前的幹瘦男人迴頭望了一眼,臉色沉下來不滿道:“迴家!”


    女人頓時豎眉瞪眼,黝黑的胖手叉著腰罵道:“狗日的範全,老娘是不是給你臉了?”


    男人不理會她,獨自進屋,女人更生氣,追著進去,一口罵罵咧咧,髒話亂飆。


    吳坤當然也沒在意。


    他隻專心的一點點的把那些歪歪斜斜的字擦掉,擦不全的就扣下來,咳嗽聲不斷,不過好在字不多,沒過多久就全部幹幹淨淨了。


    魏都城距離破馬鎮還有一段不近的路,吳坤沒敢絲毫耽擱,穿上那隻破洞鞋,深吸一口氣就快步向南走去。


    菜館前,小二黑也如往常一般,早早起來準備早飯,無非白粥饅頭,一碟子野菜,不過小二黑每次都要準備的精精致致,就像當年他爹媽在的時候。


    那時候,雪姨也常來。


    小二黑習慣性的跑去謝安的房間,謝安睡得很香甜,他一天的心情都很美好了。


    這時,菜館前的土丘後邊,上來兩個人。


    一個是馮屠戶,一個是李三,馮屠戶手裏抱著一扇豬肉,李三手裏拿著一個牌子。


    小二黑站在他兩跟前,微微一笑。


    三人相顧無言。


    淒冷秋風中,馮屠戶好似不複從前活潑的模樣,默默的走在菜館前幾張破爛桌子旁,而後像世俗江湖中人那般對著小二黑施了一禮,小二黑見過這些禮儀,知道這是那些大人物互相之間的見禮,忙退後了一步。


    李三過來拍著小二黑的肩膀道:“謝謝你,小家夥,劉師傅都跟我們說了。”


    說完,把手裏的牌子交給小二黑,和馮屠戶兩人遠遠站立。


    小二黑抬頭所見。


    以往桀驁不馴的馮屠戶和沉默寡言的李三同時對著菜館二樓,用小鎮獨有的古老方式,單膝跪地,右手壓著胸脯恭恭敬敬對著二樓磕了一個頭。


    此時此刻,小二黑沒退步,而是微微挺起了胸膛。


    朦朧夜色之下,兩大一小,仿佛雕塑。


    兩人起身,並肩下了土丘。


    小二黑跑進菜館,翻過手裏的牌子,借著光線,隻見最大的五個字:


    根生之靈位。


    落款是,鐵牛,李三,謝君常。


    小二黑突然捂著嘴淚流滿麵,尤其看見下邊謝君常那三個字,這是他父母死後,第一次有人這麽叫他。


    黑色牌位上,有一角藍色衣角。


    昨天深夜。


    當馮屠戶和李三跟隨劉師傅迴到小鎮後,劉師傅破天荒願意搭理他們,把他們叫在一起,跟他們說了這前前後後的事情。


    馮屠戶捶胸頓足,恍然道:“原來.....”


    劉師傅馬上抬手打斷他,目光如炬從兩人臉上掃過,“我叫你們來,不是光聽你們感恩和唏噓的,所以別說話,隻去做事。”


    馮屠戶立馬不敢言語。


    劉師傅繼續道:“明天一大早去謝謝人家,用你們拿得出來的誠意。”


    二人點頭。


    “不用太貴重,但是也不能兩手空空。還有,著重要謝謝那個謝安,一樣的道理,要注意分寸,不能太近,也不要太遠,關鍵在於心意。”


    劉師傅伸手多了一塊藍色衣角,嗓音沙啞道:“替根生立一塊牌位吧,用你們三人的署名。”


    劉師傅說完這句話,沉默許久,最後長長歎了一口氣。


    “鐵牛,跟二姑成親吧。”


    “還有你,李三,逃兵沒什麽大不了的,別覺著抬不起頭。”


    劉師傅稍微高抬那隻有藍色衣角的手,一字一句道:“這也是逃兵,以後好好做人。”


    李三熱淚掉下,“我明白了。”


    劉師傅點了點頭,自己先站起來,“那就都走吧,以後好好過日子。”


    兩人隨即起身,都重重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向外走去,直到走到街門的時候,劉師傅突然大聲道:“那孩子,叫謝君常,不叫小二黑!”


    小二黑眨眼擠掉眼淚,飛速跑上樓,進了謝安的房間,趴在床前,一手搖著謝安,一手猛烈搖晃手裏的牌子。


    謝安其實早就醒了,含笑道:“你是想說,要放在格子裏?”


    小二黑瘋狂點頭,眼淚簌簌而落。


    謝安微移目光怔怔瞧著那牌子上寫的字,而後摸了摸小二黑的頭,低聲堅定道:“去吧,就放在格子裏!”


    小二黑又瘋了一樣的跑出去,走到二樓最深處的一個房間,裏邊空空蕩蕩,小二黑肅穆而立,微微跺腳。


    一陣柔和的光華從小二黑腳下緩緩延伸,直到包裹了整個房間。


    小二黑眼前景象驀然一變,原本空空蕩蕩的房間變成了一座祠堂,香煙繚繞,正前方是一個木製高台,隻有四座牌位。


    謝一鳴,趙素,陳雪,武藏。


    武藏那塊最新,後邊是一個小瓷壇,小二黑怔怔望著這四位,除了武藏他不認識以外,其餘的都是親人。


    小二黑恭恭敬敬把手裏的根生放了上去。


    另起香爐,點燃三支木香。


    高台之下,是一個火盆,小二黑燒了一疊紙,心中默默念道:“平平安安。”


    等他出來以後,菜館樓前站著一個病懨懨的年輕人,是吳坤。


    吳坤喘了一頓氣,笑著詢問道:“小安在嗎?”


    小二黑返身上樓,謝安的房間,空空蕩蕩,被褥掀開,人早已經不見。


    而小鎮西邊劉師傅的院兒裏,謝安靜靜站立。


    劉師傅早已經不見蹤影,隻有一口水井旁邊,寫著一句話:


    春秋有仙人,世人皆為豢養之犬豬。


    謝安瞧過那句話。


    他看一個字,一個字就化為無形。


    最後,所有字都消失不見,天邊驀然亮起,太陽快出現了。


    謝安神色低落,想起了牌位上謝君常那三個字,呢喃道:“早應該猜出你是守墓家族其中一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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