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歲在烈士陵園坐了許久,她覺得自己最對不起的就是躺在這裏的人。


    她答應過要萌蔭他們的家人,不知道她離開後,顧長蕭會不會幫她完成承諾?


    繞到英雄碑前,錦歲輕輕地撫摸上麵的文字,是她寫的稿,程榆寫的字,因為她的字著實有點醜。


    說來也是奇怪,來時的路上她覺得風很冷,在陵園坐這麽久,竟然沒覺得冷了。


    她撫摸著英雄碑輕笑:“你們還真是心軟啊!不怪我嗎?”


    聽到一陣腳步聲,這是夜間巡邏的將士要來了,她輕歎一聲,此刻她不想和任何熟人打照麵,跟陵園那一塊塊碑揮揮手:


    “再見,邊城的英雄們。”


    沒有往迴走,她沿著荒野的小路,走到才搭的大棚區,都已經是這樣的深夜了,還能看到大棚裏有提燈的囤田營邊卒。


    猛地想起,她之前答應了劉校尉,明後兩、天會挑個時間來看番茄采收,土豆和紅薯離收獲還需要一段時間,但番茄第一批已經能采收了。


    她之前還興匆匆地寫了企劃書,準備趁馬球賽期間人多熱鬧,給番茄采收辦個隆重的活動,請馬球隊的隊員來參與。


    再辦個番茄美食交流會,糖漬番茄、番茄炒蛋、番茄蛋花湯、番茄魚丸、番茄火鍋湯底……


    如此一來在缺少新鮮蔬菜的冬天,大棚番茄勢必讓酒樓和富貴之家高價搶購。


    番茄產量極高,更何況她給的種子還是後世,經過多少代改良出來的最優品,就算種多了賣不完也沒事,咱還能賣番茄醬。


    以後土豆豐收,它倆就是最佳拍檔。


    但現在她是一點心情也沒有了,提醒程榆一聲吧,晚兩天采收,多請點人來觀禮,不管怎麽樣得把邊城有冬天鮮菜的名聲的打出去。


    有人發現了她,舉燈高聲問:“誰在哪裏?”


    錦歲立即轉身離開,看到邊卒拿著細竹竿衝出來:“又想來偷果子是不是?好吃的小崽子,看我抓到打斷你的腿!”


    嘴裏說著抓到打斷腿,手裏也就拿根細竹竿嚇唬,真是心軟的人啊。


    錦歲慢慢地往迴走,往東方看一眼,不知道海邊基地建的怎麽樣了?


    嗬嗬,劉校尉上次迴來說,太久沒迴來,城裏大變樣,他差點連家門都找不到。


    下次迴來就更驚喜了,哎呀,連王爺都變人了!


    這麽一想,錦歲忍不住笑出聲來。四野茫茫,她的笑聲格外突兀。


    仔細想想這件事,何止她一個人成了笑話,今夜應該有很多人像她一樣在罵自己是小醜。


    李恆說不定還會氣的扇嘴巴,哈哈,在戾王手下被整,跟在小道士手下被整,是完全不一樣的心態。


    當初錦歲用在他身上的那些手段,真戾王還真做不出來。畢竟真戾王要臉嘛,還要顧忌點皇子的麵子。


    身後雖然沒有一丁點聲音,但錦歲還是肯定地道:“出來吧!”


    流雲無聲地走出來,奇怪地問:“你笑什麽?”


    錦歲冷哼一聲:“關你什麽事?你家主子是怕我跑了,還是怕我勾結黑羽營?你就這麽寸步不離地跟著我。”


    流雲嘴角抽了抽:“怕你有危險。”


    錦歲笑的更大聲了,直笑的捂著肚子站起來:“我今天已經看了很多場笑話,你的話最好笑。”


    “也是,怕我今夜死了,明天他無法令眾人信服對不對?”


    “放心,他無情我不能無義,說好明天當眾換迴身份,我絕不會搞小動作。”


    流雲張張嘴,很想替王爺解釋兩句,最後也隻化為一聲輕歎,身影消失在黑夜裏。


    錦歲擦擦笑出來的眼淚,繞過燈火通明的馬球場,那裏還有在熬夜排陣苦練的球隊。


    幸好,燕十一那個憨貨今夜沒突然出來跟她胡說八道。


    他竟然以為自己和顧長蕭是那種關係,哈哈,明天當眾宣布顧長蕭的真實身份,燕十一肯定驚掉下巴。


    錦歲迴到住處的時候已經是三更天,她以為顧長蕭不在屋裏,沒想到她一推門,燈就亮起。


    顧長蕭猛地從小榻上站起來,定定地看著錦歲,有些局促,有些不安,那感覺,反到像是自己對不起他似的。


    錦歲看也沒看他一眼,脫了外衣,換煤準備燒水,顧長蕭同樣什麽也沒說地拿盆去接水。


    簡單地洗了臉和腳,錦歲和衣躺到床上。


    她能感覺到顧長蕭的眼神在黑夜裏,像兩道光一樣,注視著帳中的自己。


    她一動不動,那眼神的主人同樣一動不動。


    錦歲越發覺得好笑,我太陽的,裝你媽呀裝!明天當眾攆我走,今晚還在這裝深情,比我還會演!


    有些話還是得說清,她坐起來道:“殿下,床下那箱銀子我能帶走吧?”


    顧長蕭先是一怔,隨即快速道:“當然,那本來就是你的。”


    又趕緊加了句:“你放心,後續胭脂齋和酒樓的分紅,燕家有渠道送到你手上。”


    錦歲切笑一聲:“算了,不是打著戾王的名義,燕家也不會跟我一個無名小卒合作,後麵的分紅我就不要了,既然要走,就斷幹淨些。”


    “那筆銀子我捐給軍中做撫恤金,由程榆和陳芸娘管理,讓戰亡將士的家人能繼續在邊城生活下去。”


    錦歲嘩的一下又躺下,她有千百樣事情想交待顧長蕭,可他今日做法,實在讓人心寒,她又什麽都不想說了。


    越想越覺得寒心,不禁念出聲來:“我本將心向明月。”


    顧長蕭什麽話也沒說,隻在那裏默默地看著她。


    錦歲有些惱火:“你要怕我逃走,大可把門鎖了,在這看犯人一樣,我怎麽睡?”


    顧長蕭忙道:“不是的。”


    錦歲嗤笑一聲:“別說你是舍不得我走?何必呢?這裏又沒外人,裝給誰看。”


    “我就好奇你之前是怎麽演的?什麽結義兄弟,隻要我留下來邊城分一半給我,你說這些話的時候應該很痛苦吧?”


    “明明是我這個小道士自做主張拿走你的腰牌,以你的名義在燕地闖了那麽多禍,你沒立即趕我走是怕黑羽軍不服你嗎?還是圖我賺錢的能力?”


    “現在你和黑羽軍熟了,糧庫豐了,錢箱滿了,我也這個冒牌貿也該踹了。”


    顧長蕭好像是從胸腔裏發出的聲音:“不是這樣的!”


    錦歲發瘋似地道:“那是什麽樣的?你要留我時恨不得剖心為證,趕我走時又眼也不眨。”


    “燕九說的對,虎落平陽,也一樣瞧不上我們這些人。”


    顧長蕭沒再開口,他越安靜,錦歲越是心頭如有火在燒,她死死地摳著掌心,警告自己冷靜,還有阿爺和錦安呢。


    你發火一時爽,牽連了他倆怎麽辦?


    她算是看透了,士族、權貴和她這種平民百姓中間有一層厚厚的壁,根本不可能真的交心。


    再次翻身躺下,最後道了句:“你放心,我會老老實實地離開,絕不給你添亂。”


    也不知過了多久,錦歲都快睡著了,顧長蕭突然乞求似地道了句:“不要去燕家。”


    錦歲本來想說,我去哪關你什麽事?


    可她是真的心冷了,不想再跟顧長蕭多說一句話,並且,她也不打算去燕家。


    某種意義上來說,燕九跟顧長蕭有啥區別?都是一樣的,用她時她是季兄,不用她時她是小季道長。


    燕九看中她的能力,或許開始會以禮相待,但要不了多久,她就是打工人一個。


    她已經做夠了牛馬。


    “我會離開燕地,此生都不再踏入。”說完這句話,錦歲閉上眼睛睡著了。


    她不知道的是,顧長蕭就那樣靠牆站著,看了她一夜。


    好像要將她的模樣刻在眼睛裏,印在靈魂中一樣。


    錦歲素來想得開,更何況她總覺得自己這一世是賺來的,用了原主那個可憐小姑娘的身體,擔起照顧好她家人的任務才是最重要的的。


    當戾王這段時間是很有意思,就當是演了一部戲吧,現在確實該殺青了。


    她後半夜還真睡的很香,雞鳴三次她才醒,才坐起來就看到顧長蕭開門疾步衝了出去。


    她習慣性地想打招唿,猛地想到昨天的事,伸出的手又放下。


    起床後她先進了一趟空間,拿了一大包能量棒,這是專送給黑虎的。


    那個憨貨,不知道她走後會不會跟顧長蕭生嫌隙?希望寒星能看顧著點。


    在空間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一樣適合當新婚禮物的,最後拿了兩個保溫杯,又從銀箱裏拿了根金條。


    黑虎和白姑娘的婚禮她是沒法參加了,就當是提前送的結婚禮物。


    她想想把銀箱裏的金銀九成箱子放進空間,隻留一成,又裝了大半箱能量棒和各處常用藥,到時候給阿爺放著。


    她沒有出去吃早飯,因為她很清楚,隻要出了這個門,黑虎、寒星他們肯定又會來說什麽。


    她現在實在不想重複著那些話,也不想強顏歡笑,幹脆不見人。


    直到聽到錦安的聲音:“哥,你起來了嗎?”


    “早起來了,進來吧!”


    錦歲開門一看,阿爺已經趕著馬車等在外麵。


    她把銀箱扛著,讓錦歲把她的衣裳包袱提著,其實更多常用的東西她已經放在了空間裏,還放了一千塊煤。


    隻是樣子還是要做的嘛。


    錦安小小年紀也是一臉愁容,錦歲伸手捏捏他的臉:“幹嘛苦著臉?不想跟哥哥一起旅行啊?”


    錦安忙搖頭,低聲道了句:“顧大哥怎麽那樣?”


    錦歲輕歎一聲:“大人都這樣!你長大就懂了。”


    錦安猛地抬頭看她,認真地說:“我長大才不會這樣!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我也不會傷害朋友。”


    錦歲失笑:“好,我幫你記著。”


    錦安眼眶都紅了,他是替姐姐委屈,也是替自己委屈。我和爺爺都把顧大哥當成親人對待,他怎麽能這樣對我們?


    說好了一起在邊城,他卻要攆我們走。


    比起消沉的姐弟倆,淩爺爺興致高昂,笑嗬嗬地把東西搬進馬車,指著駕車位置的厚墊子,和包著腿的毯子道:


    “瞧,下雪駕車也不冷。阿爺特地買的大馬車,你和錦安在車裏燒茶都成。”


    錦歲伸頭一看,馬車外表樸素老舊,但裏麵卻很寬敞幹淨,車壁還拿獸皮釘了一層防寒,明顯是阿爺昨晚連夜釘的。


    錦歲不同意阿爺駕車:“咱們請個車夫花不了多少錢,您怎麽能自己駕車呢?”


    淩爺爺笑道:“阿爺我駕車技術可好了,我年輕的時候可是當過馬車夫的!”


    他偏頭跟錦歲耳語道:“離了燕地再請,誰知道請的人可不可靠?”


    錦歲明白阿爺的考量,她當戾王期間,可是得罪了不少人的。這下知道她是假戾王,一個小道士而已,誰知道仇人會不會安排人為難他們。


    萬一請的人是細作怎麽辦?不如祖孫三人加快離開。


    錦歲認同了:“我也會駕車,我和阿爺換著駕。”


    淩爺爺笑問:“想好去哪了嗎?”


    錦歲點頭:“長安暫時不能去,怎麽著也要等上幾年,等錦安大些,真假戾王的事成了戲文傳說,沒人關注咱們,再去才行。”


    “我喜歡暖和的地方,去江南吧!那裏書院也多,錦安讀書方便。我們買個山莊,阿爺種田養魚,我行醫治病,錦安讀書科考。好不好?”


    阿爺被她說的紅光滿麵,連連點頭:“甚好甚好!”


    當然,錦歲知道他是裝的,比起來江南的小橋流水,阿爺更想帶領流民在粗獷的邊城開荒。


    錦安苦著臉,感覺不管去哪自己都逃不過讀書的命。


    更讓錦歲心喜的是,淩爺爺拿了個路引出來,正是江南一個無名小鎮的:


    “這是個行腳商人的,一路從江南到洛城,恰巧也是祖孫三人,染了瘟疫沒銀子治,被困在城郊。”


    “我拿二兩銀子,跟他買了這張路引。”


    錦歲佩服道:“阿爺果然周到,我完全忘了這一茬。”


    阿爺撫須笑道:“我想著用不上最好,萬一要用的時候沒有才抓瞎,有備無患嘛。”


    祖孫三人嚴格上來說,有兩個是逃犯。若問顧長蕭要合法身份,有風險會讓他查出三人的真實身份,並且新身份也被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就現在兩人的關係來說,錦歲是一點也不想跟他有牽連。


    若找燕十一之流,自然也能辦到新身份,可同樣的理由,錦歲不想讓邊城認識的舊人知道她的去處。


    她剛從舅舅家逃出來時,就因路引遇到麻煩。


    到現在竟然完全忘了路引這碼事,果然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阿爺不愧是老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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