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還想跟錦歲說什麽,卻被程榆強拉走了,錦歲強笑著朝他揮手:“沒事,好好跟黑虎說,比賽更重要,黑羽隊必須要贏哦!”


    寒星不忍看小季道長的臉,不,是王爺!在他心中,戾王隻有一個。


    等人都走了,錦歲也起身要離開,沒想到顧長蕭卻道:“你去哪?”


    錦歲灑脫一笑:“收拾行李,明天滾蛋。”


    顧長蕭站起來:“我跟你一起去。”


    錦歲鄙視地道:“你怕我暗中勾結黑羽營的將士做什麽嗎?嗬嗬,真當你這戾王的身份是寶貝啊?”


    顧長蕭一怔,久久無言,可錦歲走時他還是亦步亦趨地跟上。


    錦歲是去找淩爺爺的,中原燴菜的食肆正是人多的時候,因為晚餐推出比三文菜還便宜的二文錢。


    有後世胡辣湯的雛形,有什麽便宜的雜菜就放什麽,主要是放了胡椒麵,配塊燒餅,在這樣已有寒氣的秋夜,喝一碗身體能暖和半宿。


    晚餐多是勞累了一天的窮人來吃,客人排起長龍,淩爺爺和錦安都幫著打湯。


    錦歲站在遠處不知該如何上前跟阿爺說這個消息,上次他跟自己聊前路的時候,明顯感覺到,他是想留在邊城的。


    也是,但凡是底層百姓來到邊城,都會愛上這個活力四射,對底層百姓一視同仁,充滿希望和未來的城市。


    不用像陰溝裏的老鼠一樣躲藏,不用隨時對別人陪笑臉,不用害怕蹭髒了某位官員,或是士族子弟的靴子,因而挨一頓鞭打。


    甚至你斷了一隻手一條腿,能爬到流民營幹些輕鬆的手工活,都能讓你不餓肚子。


    邊城雖然連城牆都沒建起來,可對於像淩爺爺這樣在江湖上摸滾打爬了大半輩子的老人來說,應該就是他所找的桃源吧!


    可惜了,孫女無用,識人不明,又要老人跟我一起奔波了。


    她知道顧長蕭就在她身後,她沒轉頭,更沒想著去跟顧長蕭求個情啥的。


    獻上自己的忠誠,保證絕不會參與邊城軍事和政事,隻要讓她祖孫三人留下就好。


    先不說顧長蕭答不答應,她有她的驕傲,我寧可站著死,也不跪著生!


    我的夢想是帶領整個邊城的百姓站起來,豈能我自己先跪了!


    她自嘲一笑,多少個夜裏寫的邊城基建企劃書,暢想著那一片土地蓋學校,蓋醫館,蓋工廠,蓋集市,蓋流民所……


    暢想著怎麽吸引商人,留住人才,開墾土地種高產農作物,和牧民通商,買生鐵給全軍打武器,甚至建海港。


    如今全都成了笑話!她熬夜寫的了一箱子的企劃書,以後都給顧長蕭當引火紙了。


    雄心壯誌,萬丈豪情,被他一句話,變成了天大的笑話。


    季歲啊季歲,讓你演一段時間的戾王,你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


    阿爺灶台的水氣,讓錦歲覺得臉上有點濕熱,伸袖子猛地一擦,下定決心,大步走了過去。


    “阿爺、錦安,把手頭的活給其他人幹,快過來一下。”


    淩爺爺抬頭,還想喊她和顧長蕭去喝碗胡辣湯,可一看錦歲的臉色,瞬間知道事態嚴重。


    拿圍裙擦擦手,牽著錦安就來了:“出什麽事了?”


    錦歲強笑道:“收拾東西,我們明天離開邊城。”


    錦安懵了:“去哪啊?為什麽要離開邊城?我答應了黑虎哥,他上場就去加油的。”


    淩爺爺看著顧長蕭,猛地捂住了錦安的嘴,直視錦歲問:“非走不可?”


    錦歲重重點頭:“非走不可!”


    淩爺爺見顧長蕭到現在也沒打算上前跟他說什麽,心中已然明白事情無可挽迴。


    他是歲歲的爺爺,別說眼前是戾王,就算是皇帝,是道教祖師爺,他也義無反顧堅定不移地站孫女這邊啊!


    阿爺當即笑著拍拍錦歲的肩膀:“那阿爺去找輛大些的馬車,馬上要過冬了,咱厚衣裳被褥啥的多備些。”


    “要走就走遠點,咱離開燕地,天大地大咱爺孫好手好腳,還能餓死不成。”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阿爺都明白。咱不憋屈啊,有阿爺呢!”


    錦歲忍著奪眶而出的眼淚,剛剛那隻小醜贏得了掌聲,哪怕隻是爺爺一個人的掌聲,她的心也暖了起來。


    深吸一口氣才道:“嗯,麻煩阿爺了,趁集市還有人,買好馬車和趕路要用的東西,昨天中午比賽結束我們立即出發。”


    淩爺爺點頭的同時從懷裏掏出那塊玉佩,顧長蕭之前送的,說是他的護衛都認識,但淩爺爺從來沒示於人前。


    笑著遞給顧長蕭:“顧公子……不對,老道無禮了,應該是戾王殿下,這東西太貴重,老道不敢收,您收好。”


    顧長蕭沒有看淩爺爺,垂眸注視著那塊玉,卻一直沒伸手。


    淩爺爺笑嗬嗬地將玉塞到他手,轉身牽著錦安離開,幾句話的功夫,錦安已然想明白事情原委,小孩子到底控製不住情緒。


    狠狠地瞪了顧長蕭一眼,咬牙切齒地罵了句:“白眼狼!”


    被淩爺爺一巴掌拍到嘴巴上,拉著他趕緊走了。


    深秋的天黑的早,來時還是黃昏,迴時已經黑透了,路燈亮起,行人漸少,一前一後兩人的影子被拉的老長。


    兩人都沒說話,錦歲見過阿爺並且老人家堅定地站她這邊時,她好像有了底氣,同時也覺得身心俱疲。


    一直以來假扮戾王緊繃那根弦,終於鬆動了。她對邊城的種種期待和夢想,已然是破罐子破摔,以後不關我的事了!


    她忍著不去看那些向她揮手致意的百姓和將士,昨天中午之後,我和這座城再也沒有糾葛。


    迴到住所的時候,發現黑虎和一眾黑羽營將士等在那裏。


    全是熟麵孔,當初去接戾王的,她從蔣南勝手裏救出來的,經過韃子一戰,活下來的隻有幾十人。


    如今全站在這裏。


    “王爺!”


    黑虎眼淚汪汪,兩步上前。在看到顧長蕭的時候,臉色卻是一變。


    錦歲轉身,這麽半天跟顧長蕭說的第一句話:“容我跟兄弟們告個別,還望殿下應允。”


    顧長蕭什麽也沒說,轉身離開。


    沒走出幾步,就聽到黑虎等人壓仰的嗚咽。


    他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到程榆和寒星默默地站在遠處。


    沉思片刻,他向兩人走去……


    這邊錦歲正在安慰黑虎:“你今天在賽場上出盡風頭,大老爺們的,哭什麽哭?醜死了,都別哭了。”


    黑虎:“嗚嗚,可王爺您也在哭啊!”


    錦歲大力用袖子一擦,最近沒擦香香膏,臉上吹了風沾了淚,袖子一擦生痛。


    “叫我小季道長,寒星沒跟你們說嗎?”


    “嗚嗚,這是真的嗎?您咋能就不是王爺呢?您幹的事都是王爺幹的啊!”


    眾將士皆七嘴八舌地問起來,不過比黑虎問的有質量點:“就算您不是王爺,您還是能留在邊城啊!”


    “做軍師,做校尉,做主薄,反正您得留下。”


    “您和那個王爺不是拜把子兄弟嗎?為啥他要趕您走?”


    “就是!王……小季道長不能走!”


    黑虎猛地握住錦歲的肩膀:“不能走!您答應給我主婚的,白姑娘已經答應嫁給我了,嗚嗚……”


    錦歲掙脫他的鐵砂掌,揉著肩膀道:“王爺會給你主婚的。”


    這幫弟兄以後還要跟著顧長蕭幹,都是單純的家夥,她不能讓他們對顧長蕭心存芥蒂,笑道:


    “我隻是有別的任務要離開,又沒說以後不來了。”


    “我和王爺確實是拜把子兄弟,他對我有情有義,眼下是因為朝廷派的內侍要來,我要不走,邊城有兩個王爺,咋整?”


    “放心啊,來日方長,咱們兄弟總有再見的一天。”


    她臉上在笑,可眼中滿是悲傷,隻怕此生,我們都不可能再見了。


    眼神從他們臉上掃過,黑虎、郝多金、栓子、李全、戚大頭……


    想不到我淩錦歲此生還有機會在軍營中,結識一幫同生共死的弟兄,值了。


    “明天上午賽後,王爺會當眾宣布此事,你們萬不可鬧情緒啊!朝廷的封賞馬上就要到了,你們個個都會升級,都有賞賜,這個節骨眼上,萬萬不能惹王爺不快。”


    黑虎含淚點頭:“我聽您的,王…道長,您真的還會迴來嗎?”


    錦歲伸長胳膊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什麽說話不算話了?”


    眾人這才安心,錦歲讓其他人先迴去,單留下黑虎陪她去一趟軍營,她是去找軍醫的。


    邊城唯一的軍醫年四十,姓孫,自稱是孫神醫多少代後人,但錦歲覺得隻是同姓而已。


    她這次來除了交接青黴素試驗的事,又給軍中一批她從空間囤的藥,顧長蕭對她無情,她卻不能對黑虎這些將士無情。


    都是跟她出生入死過的,她不能因為一時氣憤迷了本心。


    最重要的是,她要交給孫軍醫一本書:


    “赤腳醫生手冊?這是醫書?”


    錦歲點頭:“你慢慢研究,插圖我還沒來及得補充,有些我已經教給陳大嫂,你找她一起看。”


    孫軍醫翻了兩頁就雙眼放光:“王爺以後有空能不能來傷兵營指點下官一二?”


    錦歲實在沒心情重複同樣的話,輕歎一聲對黑虎道:“你跟孫軍醫解釋一下,我先迴去收拾東西。”


    黑虎的眼淚又出來了,這要讓燕十一看到,一定覺得不可思議。黑大個在賽場上大殺四方,這下了賽場竟然是個哭包!


    “王……道長,嗚嗚……”


    錦歲無奈一笑:“是小季道長,好了,多的話不用說,我都明白,珍重。”


    她拍拍黑虎的胳膊,轉身離開,黑虎在後麵追了兩步,活像一個走失大童,死死咬著自己的虎口,才沒嚎哭出來。


    這情形把孫軍醫都整懵了:“這是咋了?”


    錦歲仰頭看著被雲遮住的淡淡彎月,從傷兵營出來後,腳步不受控製地繞到還在建的新城區。


    工人依舊在趕工,巨大的滑輪起重機嘎吱響著,推著板車拉建材的工人走來走去,監工的將士高聲說著:


    “都加把勁,王爺說了,下雪上凍之前蓋好過冬的宅子,全部有重賞。”


    遠處鍋爐那邊發出敲鑼聲:“第三小隊吃晚飯。”


    嘩啦啦一群工人歡喜地放下手中的活,往鍋爐邊跑。途中有吃過飯的人對他們道:


    “今晚有羊雜湯泡饃,噴香!”


    “哪個你帶竹筒了嗎?借我一個使使,明個洗幹淨還你。”


    “你又把飯留一半帶迴家啊?還有一長夜呢,不吃飽可不行。”


    “嘿嘿,家裏娃娃嘴饞,工地的飯油水足,我吃一半就飽的很。”


    ……


    錦歲默默地在黑暗中看著,聽著,想像新城區建好後的模樣,自嘲一笑,希望顧長蕭能遵守約定,給這些工人獎勵。


    轉身,慢慢地走到老城區,依舊是一片焦土,襯得這片天仿佛都比別處黑。


    這裏沒有路燈,最近的一盞燈也有幾十米遠。


    錦歲腦海中不斷閃過那一夜,她火燒韃子,帶領將士與韃子死戰的畫麵。


    不斷閃過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倒在她麵前的畫麵。


    直到被一陣聲音打破:“啥時候出來?你符帶好了嗎?”


    “公子放心,符咒、法器都帶好了。聽說要子時才會出來,咱們是不是來太早了?”


    啪的一巴掌之後,罵聲響起:“你說呢!子時出來,現在來幹什麽?走,迴去睡一覺再來。”


    一行人狗狗祟祟地離開,錦歲隱隱聽到那公子用又害怕又刺激的聲音說:


    “真有那東西?”


    “真有!不少人子時來都看到了,影子高大的很,亮著鬼火,一看就是韃子鬼。”


    錦歲:……


    滿腔愁緒被這幫膽大想看鬼的公子哥給弄沒了,神經病啊!


    我就說邊城,不,燕地神經病多嘛!


    相比之下,燕十一這個小腦沒發育好的大齡兒童,都算聰明人了。


    白天看球,晚上看鬼,嗯,邊城也算用另一種方式成為燕地網紅打卡地了。


    她繼續往前走,越發地黑,勉強能辨認出路,直到十幾盞幽幽蠟燈出現,她才到了烈士陵園。


    她抱緊雙臂,慢慢地走在陵園裏,看著那一個個熟悉的名字,特別是看到那塊刻著,牛大字戴夫的碑時,她又哭又笑起來。


    對不起了,清明不能來給你們上香敬花了。


    別怪我。


    到九泉之後發現,你們舍命效忠的並不是戾王,而是一個寂寂無名的小道士……


    不,是一個,套了幾層皮的女子。


    你們會不會心有不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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