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騎上快馬朝屯田營奔去,顧長蕭這才找迴理智,看著前麵奔馳的大黑馬,馬背上英姿颯爽的身影。


    他的心再次湧現那股令他不安又恐懼的情緒,就像那天夜裏,他看著錦歲的睡顏。


    我竟然對小季道長生出了這樣的齷齪心思?若他知道……


    不,絕不能讓他知道!那樣他會毫不猶豫地遠離邊城,永遠不會出現在我麵前。


    他會去燕九麾下嗎?是了,在燕九麾下效力,比跟著我這個一窮二白還敵人遍地的戾王要強多了。


    顧長蕭頭一次生出一種叫‘自卑’的情緒。


    天可憐見,他連被逐出京城,孤身一人還被譽王派人追殺,數次麵對生死攸關的局麵,都沒有這種情緒。


    這時錦歲的速度變慢,與他並驅,對顧長蕭此刻的心情毫不知曉,奇怪地道:“你覺得霍子安為什麽這個時候迴來?”


    顧長蕭心虛地將目光移開,搖頭道:“一會直接問他吧!”


    錦歲試探地道:“哪個,你打算留他一命嗎?”


    說實話,錦歲對霍子安沒有啥感覺,當初被他帶人在山匪窩裏追殺,後麵自己當假戾王又被他暗殺。


    確實存了一肚子火,要不是克製著情緒,當初就把他直接砍了。


    把霍子安留在邊城時,她可是好好折磨了他一通,先當牛耕田,又淋了一身糖扔螞蟻窩裏,後來又讓他去挑大糞。


    哈哈,那段時間日子清苦煩心事又多,霍子安成了她發泄情緒的對象,把黑虎都嚇到了。


    她對霍子安的改觀就是鄭家人攻邊城那一戰開始,霍子安沒有趁機逃,而是利用自己的能力組織屯田卒抵禦。


    他也不敢居功,事後老老實實接著挑糞。再到準備韃子一戰時,路過邊城的狗錦歲都拉來用,更別說霍子安了。


    錦歲試探過他很多次,他都過了關,沒想到這次欽差過來,他趁機逃了。


    逃就逃嘛,眼下邊城也沒能力去長安追人,誰知道他又迴來了。


    錦歲是真摸不著頭腦,隻想快點見到霍子安。


    等到屯田營地的時候,牛大的兒子牛大毛早在路邊等著:“王爺快來。”


    錦歲玩笑道:“那麽快做甚,難道晚一點牛大人會死啊!”


    當初錦歲玩笑地喊霍子安牛大人,搞得大家都以為他姓牛,直到現在屯田營很多人還喊他牛大人。


    沒想到牛大毛眉一擰,眼淚都快掉了:“是的,牛二叔馬上就要死了。”


    錦歲嚇一跳,等和顧長蕭進屋見到霍子安時,才知牛大毛沒有亂說。


    霍子安身上的傷口雖然已經被牛大媳婦包紮過,可還在滲血,胸口、腹部、胳膊到處都是傷。


    臉頰上的一記刀傷肉都翻出來了,這必會留下一道深疤,可惜了,霍子安長的還不錯,以後隻能扮冷麵刀疤男了。


    牛大媳婦是個很利索的中年婦人,她輕歎一聲說:“大毛在後山發現他的,倒在血泊中差點被狼叼走了。”


    “他一直念著見王爺、要見王爺。”


    錦歲忙問:“請軍醫看過嗎?”


    牛大媳婦點頭道:“看過了,還喂了片片藥呢!”


    片片藥是邊卒對錦歲提供的抗生素愛稱,都知道這藥極為珍貴,除非重傷,一般不舍得給人用。


    大家對片片藥的效果非常有信心,好像隻要你還有一口氣在,就能被救活。


    錦歲上前把脈,親自為他診治一番,幸運的是都是皮肉傷,內髒沒事,不過胸口那一刀傷到肺部,最少要休養小半年。


    就在這時霍子安醒了,看到錦歲的瞬間,他眼神一亮,終於,迴到邊城了!


    他捂著傷口要坐起來,錦歲按住他的肩膀:“別動,能說話嗎?”


    聲音很嘶啞:“王、王爺。”


    錦歲倒了杯水端著要喂他,一直在旁邊沒動的顧長蕭立即接手,親自喂霍子安喝水。


    霍子安很是震驚,喝的極快,嗆的又咳了起來。


    錦歲轉頭對牛大嫂說:“麻煩大嫂幫我看著門,別讓旁邊人靠近。”


    牛大嫂爽利地答應一聲出去,還讓大毛把王爺和顧大人的馬撿去洗刷。


    又讓女兒去燒茶爐子,王爺頭一迴來自家,就算不留飯,也要喝點茶。


    霍子安好像在組織語言,半晌才道:“我想單獨和王爺匯報。”


    錦歲上前拱了一下顧長蕭:“那你去門外守著。”


    霍子安一噎,有點不好意思看錦歲的臉,眼線落在自己的傷口上:“我是說,我想和戾王匯報。”


    錦歲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絲毫不尷尬地起身:“哦,那你們聊,我去守門。”


    入戲太深,把自己當真的了!


    顧長蕭一把拉住她:“無妨,留下一起聽。”


    錦風卻很有眼色,人家都說了單獨匯報戾王,肯定是和長安的事有關。


    她很清楚自己在邊城的角色,她不是戾王的軍師,不是智囊團,她隻是一心要建設邊城而已。


    就算未來顧長蕭重迴長安,她頂多跟著去給淩父翻案,她絕不參與政治鬥爭。


    所以關於長安的事,她真心不想摻和。


    笑道:“你們要談的事我應該幫不上忙,我在門口等你,球賽快開始了。”


    顧長蕭還想再說什麽,她已經先一步跑了出去。


    從荷包裏拿出麥芽糖去獎勵大毛和妹妹小毛,錦歲摸著小毛柔軟的頭發,笑對牛大嫂說:


    “男娃叫大毛沒啥,人家小姑娘這麽可愛,咋叫小毛?”


    牛大嫂開始沒反應過來,陪笑道:“賤名好養活,都是這麽叫的,隔壁三孩子,大狗二狗,老三也是女娃叫狗妹。”


    還是大毛有心,吸吮著麥芽糖一扯娘親的衣袖:“娘,那你讓王爺給妹妹取個好聽的名唄!”


    牛大嫂雙眼放光,拉著小毛跪在錦歲麵前:


    “王爺要是給小毛取名,那就是這丫頭的福氣啊!王爺福星高照,我們孤兒寡母的,還望王爺別嫌棄,給小毛改個名吧!”


    小毛糖也不吃了,一雙漂亮的眼睛害羞地看著錦歲,她也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每次看到牛,就有調皮的男孩子扯著牛尾巴喊她:


    “快看,牛小毛。”


    錦歲笑道:“既如此,那我就給小毛改個名,希望我家小毛長大後,心閑手敏,平安順遂,無病無災,就叫安敏好不好?牛安敏喜歡嗎?”


    小毛害羞一笑:“喜歡。”隻要比小毛好聽,她都喜歡!


    牛大嫂忙按她的頭:“快謝謝王爺!”


    牛大嫂不懂心閑手敏,但她知道平安順遂啊!做母親的最大的願望就是兒女平安。


    錦歲又跟牛大嫂聊了聊屯田營的事,她沒多少機會和底層邊卒聊天,也為了讓顧長蕭和霍子安知道,她可沒偷聽!


    牛大嫂如數家珍,說著最近屯田營底層邊卒的改變,劉校尉要帶一批人去東海基地曬鹽田,開始沒人願意去。


    都說那邊比邊城還艱苦,又離得遠,萬一遇到啥事躲都沒地方躲。


    後來劉校尉說去了能分田,不是公家田,是真正分到私人頭上,還給田契,不過是鹽田。


    這下屯田營炸開了鍋,私田啊!別管什麽水田、旱地、三等薄地還是鹽田,隻要是能分到自己頭上,哪怕是塊苦地,大家也樂意啊!


    很多人對這個時代的農戶不了解,農人確實苦,可士農工商,農是排上號的。而農之下,無數賤籍底層,是幾代人奮鬥,也買不起一塊田。


    像漁民、工匠這些人,很多人一輩子的願望,就是能買上三畝薄田,轉為農戶。


    邊卒屯田營說是掛在軍部,其實也就比軍奴強一點,一樣沒有自己的田地。


    劉校尉這分鹽田的話一放出來,大家都搶破頭要去東海基地。最終還是用以小隊抓鬮的方法來選人過去。


    但像牛大嫂這樣的軍屬遺孀是沒資格參選的,如今屯田營討論最多的就是這件事。


    選上的人家神采飛揚,沒選上的垂頭喪氣,但很快又有了鬥誌,隻要這個口子一開,肯定還會有下迴。


    牛大嫂笑道:“真選上了我也不能去,孩子還小,憑我們娘仨能曬多少鹽?不如我挑糞掙的多。”


    大毛忙說:“再有五年我就能頂爹的職進屯田營,到時候我也能分田。”


    大毛已經十歲,說是十五歲可入營,其實長的壯實的十二、三歲就要進去幹活,把孩子當大人一樣用。


    錦歲安慰牛大嫂:“你放心,這樣的情況以後會越來越多,不光是鹽田,咱還有菜地、果園,大嫂勤快能幹,早晚有機會分到自己的田地的。”


    牛大嫂大喜過望:“可俺男人沒了,大毛還沒入伍,俺有資格分?”


    錦歲心道,等明年土豆、紅薯大規模種植,當然先緊自己人分田到戶。


    她鄭重點頭:“有!隻要是咱們邊城人,都有資格!”


    最近她把精力都放在囤糧、賺銀子、攢生鐵、吸引商人和士族子弟來邊城這些大事上麵,底層的細碎事都交給程榆和劉校尉這些邊城老人來幹。


    總有疏忽的地方,像這分田到戶的事,她之前跟程榆提過,沒想到程榆一點也沒透露。


    這不行,不能讓邊卒覺得王爺眼睛往上隻顧幹大事,得讓他們知道,王爺這般是為了大家的未來。


    嗯,等馬球賽一結束,趁著餘熱,就把這事定了。反正邊城啥不多,就荒地多。分田到戶這個口子別人不管開,咱邊城才不管。


    李恆還敢向朝廷告狀不成?真要告狀,咱再找理由嘛,地依舊是屯田營的地,隻是以租種的方式給邊卒,因為人手不足。


    隻能大開方便之門讓流民出山,入邊城籍幫戾王種地。


    當然,錦歲覺得朝廷肯定不會在意這點小事。


    他們的眼睛看的更高,死盯著那張椅子,哪裏看得到底層百姓的艱辛。


    錦歲太明白這個分田到戶的意義有多大,相信凡是分到田地的人,再看到土豆和紅薯的高產,種上兩季,那就徹底歸心邊城了。


    她這邊聊的火熱,屋裏也聊完了。


    顧長蕭推門出來的一瞬間,錦歲看到的是臉色凝重,還有眼神中閃過的糾結和傷感。


    她也心慌了起來,千萬別是朝廷的封賞出了啥問題啊!


    這裏明顯不適合說話,錦歲讓牛大嫂請人將霍子安悄悄送到傷兵營療養。


    顧長蕭說下午不去馬球場,問她要不要找個清靜的地方聊一聊?


    錦歲當然願意,可如今滿邊城都找不到一個清靜的地方,最後兩人騎馬上河堤,就差出邊塞了,才牽著馬慢慢地走著說話。


    再晚一段時間這裏也不能來了,冷死個人。


    “霍子安並不是逃走,而是從譽王派的刺客那裏得知,他們還安排了一批人接應。”


    “他提前去打探一番,沒想到被那些人識破,要殺他滅口。”


    錦歲忙道:“那立即讓寒星帶人去剿了他們!”


    寒星剿匪剿慣了,殺了之後把這些人安個山匪的名就行了。


    顧長蕭搖頭:“來不及了,他們已經撤離燕地。譽王派出的幾波人皆全軍覆沒,應該不會再派刺客來。”


    錦歲覺得他這個想法不對,越是殺不成功,越是想殺,譽王隻會派更厲害的殺手來,怎麽可能放棄?


    她正要提醒,又聽顧長蕭道:“他們要殺霍子安滅口的原因是,霍子安發現了譽王別的秘密。”


    “他在暗中養兵,跟韃子私下買戰馬。”


    錦歲一拍大腿:“果然牧民說的那個中原商人,就是譽王的人!”


    “他養兵幹什麽?造反啊?那快把消息往皇上案前送。”


    顧長蕭目露失望和自嘲:“沒有切實證據就是誣陷,嗬嗬,譽王與我不同,便是真查出什麽來,他也會找借口遮掩。”


    “而父皇,隻會大事化小。”


    見過偏心的,沒見過偏成這樣的!錦歲都想問問顧長蕭,你真是你爹的親兒子?


    但她知道這玩笑開不得,在這個時代事關皇家血統的事,不能亂說。


    她隻能安慰道:“證據咱們慢慢找嘛,反正邊城離長安這麽遠,譽王真要做點啥咱們也鞭長莫及。”


    “眼下最重要的還是發展邊城,隻有你的實力強大了,才能震懾那些宵小。”


    顧長蕭知道她在擔心,自己被長安的事分了神,對邊城發展掉以輕心。


    忙道:“你放心,我分得清輕重。”


    說完壞消息就是好消息:“朝廷的旨意已經到燕地地界了,最多半個月就會到邊城。到那時,我們的身份便能換迴來。”


    錦歲大喜:“太好了!將士們等這個聖旨等的望眼欲穿啊!”


    她也是,隻要聖旨一到,韃子一戰的功勞落實,她就能功成身退。


    可不知為何,心頭還是滑過一絲失落。可能是入戲太深吧,要殺青了有點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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