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盯著桌麵上的小盆栽,思緒放空。周遭的人聲逐漸遠去,我忽然沒來由打了個寒戰。太安靜了,總容易讓我想到那座孤寂的吊腳樓。那裏多數時候也沒有聲音,隻能與自己的唿吸聲作伴。我焦躁起來,起身想換個位置,可眼前一晃,一個人影已經匆匆坐了下來。“我來晚了。”溫聆玉細聲細氣地道歉,“這杯我來請吧。”有人來,那種如影隨形的焦躁立時消失。我抬起頭,對上了數月不見的溫聆玉的臉。她似乎瘦了很多,眼眶都突出來了,麵容很憔悴。“用不著,哪裏有女孩子請客的道理。”我說。溫聆玉抿唇勉強地笑了笑,但笑意未達眼底。她說:“那件事,最後是怎麽說的?”我低頭攪拌咖啡,壓著心底的不舒服,說:“定性是深山迷路,他們對山裏的事情決口不問。”記憶又迴到那天在警局,葉問笙帶我去銷案。對於我能再迴來,警察和搜救隊都很驚訝,但他們也很忙碌,我們這種自己進山還迷了路的“遊客”,基本上是給他們找麻煩。簡單地做了些詢問和筆錄,他們便放我走了。其實我也很慶幸他們什麽都沒有問。在苗寨裏發生的事情,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出口。如果他們追問我在苗寨裏怎麽過活,又是怎麽逃出來的……難道告訴別人,我被一個男孩……不,那絕不可能。“李遇澤?”溫聆玉的唿喚聲把我從迴憶裏拉出來,“你沒事吧?”我搖搖頭,說:“我很好。”溫聆玉說:“其實我還有一點事想問問你。”她無意識地絞著手指,眉眼垂下來,擋住了眼睛裏的光。“你說。”“你還記得,在砍火星儀式上坐我旁邊那個男孩兒嗎?”阿頌,我當然知道。“你知道,他後來怎麽樣了嗎?”溫聆玉露出難為情的模樣,手指用力地擰在了一起去。我看著她,忍不住想到了在樹林裏,阿頌捧著她的學生卡,臉上那歡天喜地的表情。“你怎麽會問起他?”我說。溫聆玉臉頰漸漸緋紅,眼中波光瀲灩,她斟酌著說:“我們當時在山裏根本出不去,是他……是他來救了我們,為我們帶路。他走的時候指著我的校園卡,他說的話我聽不懂,但我還是給了他。”溫聆玉的神態我覺得很眼熟,我恍然想起,同樣的神情我其實見過的,在沈見青的臉上。他也曾經用這樣脈脈的神情看我。原來溫聆玉喜歡上阿頌了。我並不知道在那短暫的幾天裏發生了什麽,讓溫聆玉愛上了那個苗族青年還是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我不知道是應該感到高興還是悲哀,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真相。“他叫做阿頌。”我說。溫聆玉欣喜地喃喃著:“阿頌,原來他叫阿頌……”“他現在,”我沉默片刻,下定決心一般,說,“他現在不太好。幫助我們的行為,在苗寨裏屬於叛逆,他受了懲罰。”“啊!”溫聆玉身體前傾,差點打翻了桌上的咖啡,“他受了什麽罰?”我不忍心再說。這個答案對於他們來說或許太過於殘忍。見我沉默,溫聆玉一把抓住我的小臂,聲音裏帶著哭腔:“你告訴我好不好?”我想了想,說:“我們先去看看邱鹿和徐子戎吧。等看完他們,如果你能夠接受,我再告訴你。”溫聆玉忙不迭地點頭。迴來的時候,葉老師就告訴了我邱鹿和徐子戎都在鹽城療養院裏,叫我有空可以去看看他們。療養院在城郊,環境很不錯,沒有城市裏的喧囂,也沒有深山裏的孤寂。我們向接待小姐說明了來意,她帶著我們到了療養院的小花園裏。“徐先生每天這個時候都在草坪上做複健。”轉過大樓,就是占地麵積不小的草坪,上麵有不少病人在散步,有的有家屬陪伴,有的則沒有。我一眼就看到了處在人群之外,默默扶著邊緣欄杆的徐子戎。曾經那樣健壯的人,也是瘦得脫了相,小腿從短褲裏露出來,膝蓋骨格外明顯。他一步一步地扶著欄杆往前,每一步都在試探。可每踏出一步,他的身體就不受控製地搖擺,好幾次都險些摔倒,他險險地扶住了欄杆穩住了身體。我忽然沒有辦法將眼前這個人,和記憶中意氣風發的體育生聯係在一起。他是練習田徑的體育生,好幾次參與國家級與世界級的比賽,可現在卻落得連路都走不穩的結果。“嗚嗚……”我身邊的溫聆玉先忍不住,壓抑著從喉嚨中發出幾聲嗚咽,狼狽地轉過身去。接待小姐也似乎對於徐子戎的遭遇很同情,說:“徐先生的小腦受了嚴重的損傷,所以對於控製平衡有些問題……哎,你們去看看他吧,我先迴去了。”我和溫聆玉調整好了情緒才敢上前去。徐子戎還在很努力地走著,每一步他都咬著牙,汗水早就打濕了他的薄衫,但他沒有管,也沒有察覺我們。直到走了一圈,他才抬起頭,終於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我和溫聆玉。我以為他會尷尬或者不自在,可徐子戎卻咧開嘴角,露出一個陽光的笑意來。“阿澤!小溫!你們怎麽來了!”他鬆開扶手上前兩步,差點跌倒,我趕緊上前扶住了他。徐子戎顫抖著手扶著我的胳膊,聲音也是顫抖的:“阿澤,太好了,你迴來了!當時拋下你,我心裏很自責!”水汽不自覺地漫上眼眶,我重重地眨了眨眼:“你……”徐子戎卻搶白道:“你別哭啊!我這還沒有死呢,還是說你同情我?”我趕緊搖頭。“我已經足夠好運了。”徐子戎呲著白牙,“我和鹿鹿應該是喝了生水,感染了弓形蟲之類的寄生蟲,如果不是及時就醫,我們兩個命都沒了。你應該替我們感到高興。”他們竟然以為,他們是因為感染野外的寄生蟲才變成這樣的。但徐子戎的樂觀遠遠超過我的想象。我想不到如果我與他易地而處,我會不會崩潰。“我們去看看鹿鹿吧,她見到你們肯定也會很高興的。”徐子戎說著,引我們向著療養院的大樓走去。邱鹿的病房在頂層,我們從電梯裏出來,才發現走廊上全部都掛了鐵絲網,應該是防止病人誤翻墜樓。我們到病房門口,隱隱聽到裏麵傳來低微的哼歌聲。病床上,邱鹿安穩地躺著,雙眼緊閉,唿吸綿長,懷裏還抱著一個巨大的棉人偶。那人偶的模樣竟和徐子戎有些相像。而在她的床頭,還擺著幾個小人偶。詭異的是,人偶衣服的樣式我覺得很眼熟。我辨認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來,那幾個人偶中有我和溫聆玉!在邱鹿的床邊,坐著一個中年婦女,她輕輕拍打著邱鹿的被子,嘴裏哼著我不知名的歌。在那歌聲裏,邱鹿睡得更加安穩。見我們進來,中年婦女轉過頭,衝我們豎起手指,示意不要講話。她輕手輕腳地與我們到走廊上,這才說:“小徐,你來看鹿鹿了啊!”或許是認出了我和溫聆玉與自己邱鹿床頭的人偶很像,她又對我們說:“你們也是我家鹿鹿的好朋友。”“阿姨,他們是李遇澤和溫聆玉,專門來看鹿鹿的。”邱鹿的母親恍然地說:“我常聽鹿鹿說起你們呢!”說起溫聆玉倒還正常,因為她們本就是朋友。可邱鹿怎麽會經常提起我?邱鹿的母親解釋說:“鹿鹿擺弄那些人偶的時候,有一個就叫‘李遇澤’。小夥子,你別介意。”我連連擺手。邱鹿的母親半邊頭發都白了,說起邱鹿的時候,眼淚淚光閃爍:“我們鹿鹿也是命苦,挨了這種病。隻在自己的小世界裏,每天自言自語,我們怎麽叫她,怎麽與她說話她都不應。哎……”她看著我們擔憂的麵孔,又說:“你們也別喪著臉。我們做父母的,肯定不會放棄鹿鹿。她小時候就這樣,現在就好像又迴到了她小時候一樣……”後麵的話,她完全哽咽,說不下去。溫聆玉趕緊上前去,抱住了邱鹿的母親。我心裏也忍不住酸楚難過。我們四個當初出發時躊躇滿誌,心裏滿是對於未來無限美好的期待。可不過是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過去,時移世易,每個人都好像被留下了傷害與遺憾,一切都轉變成了這樣不可挽迴的模樣。第57章 心生動搖生活逐漸平靜了下來,我開始按部就班的學習,上課,複習。一切都好像恢複成了我曾經渴望的模樣。之前我們四個人在大山裏失蹤,徐子戎和邱鹿的遭遇也早就在學校裏傳開了。聽說不少輔導員還以我們為案例給學弟學妹們做安全教育,警示他們不要在安全措施不全的情況下貿然進入深山。如果我們的遭遇真的能夠給他們帶去警示,我想那也是很好的了。唯一的一點波動,是我和溫聆玉都默契地放棄了葉老師手裏的保研項目。我沒有詢問過溫聆玉的原因,至於我自己……我總覺得,在看了邱鹿和徐子戎後,我沒有辦法坦然地接受自己保研。當天晚上,我就接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大四之後,課程上麵輕鬆了很多。下午沒有課,我泡在圖書館裏,出來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我前幾天便自寢室裏搬走了,搬進了我之前就買好的“家”。說是“家”,實際上也隻是一個代詞而已,於我而言並沒有實際上的意義。因為早就打算在鹽城長久發展,我去年就用攢的錢在市中心交通方便的地方買了套小兩室。我父母別的沒有,錢倒從來沒有對我吝嗇過。隻要我肯張口,他們必定沒有二話。此時華燈初上,市中心的街道上霓虹燈懸掛在高處,層層疊疊,恍惚間竟讓我想到了苗寨裏層層疊疊的遠山。油炸食物的香味從不知名的地方飄過來,聞著就肚子裏直犯嘀咕。街邊有直播的網紅和擺攤的小販,他們身邊都圍繞著好多人,好熱鬧。或許有的人從開始就注定是要活在眾人的簇擁中,而有的人則本就應該歸於沉寂。“叮叮”新買的手機自帶的來電鈴聲刺耳又難聽,但勝在足夠引人注意。我從兜裏摸出來一看,屏幕上赫然寫著“李紹恆”三個字。我心裏有些詫異,但更多的卻是我自己都難以解釋的期待。“喂,爸……”我還沒說完,那邊就響起了清冷強勢而不容拒絕的聲音。“李遇澤,你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我隻有五分鍾的時間,我不想跟你浪費口舌。”我心裏一動。難道是我爸知道了我在山裏失蹤的事情,來表達關心?隻是他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嚴肅清冷,我全然感受不到他的愛護。可下一刻,他說的話卻讓我呆在原地。“你為什麽要放棄你葉叔叔的保研項目?那個項目我了解過,有國家扶持,對你這個本科生有很大的好處。他手底下的研究生都搶著參與,你葉叔叔看得起你,願意給你機會,你自己卻把握不住!你是不是我李紹恆的兒子?”他每說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點,直到最後,沉到了穀底裏去。我說:“你就是跟我說這個?”“你知不知道我的時間有多寶貴?一會兒還有個學術研討會等著我,要不是你,我……”“我小半年沒有聯係過你,你就沒有擔心過我會出事嗎?”我鼓起勇氣,截然打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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