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縣令,無需替小僧勞神另想其他法子啊。”


    慧明小和尚撲閃著大眼睛,說道:“隻需崔縣令張張嘴,將井水如何變成甘泉水的法子告訴小僧,定能解我南禪宗之急哩。”


    “哎喲我草,小和尚,看不出來你丫挺壞的啊!看你萌萌噠,卻是小損樣兒。”


    崔耕鄙視地看著慧明,撇撇嘴道:“你想拿著這個法子去拆北禪宗的台吧?你這是讓本官背信棄義啊,萬萬不妥,這事兒甭管咱們多大的交情,都辦不到啊!”


    “……”


    慧明小和尚到底不是那些腹黑的老和尚,被崔耕這麽夾槍夾棒的一陣挖苦,頓時小臉一臊,低下頭來道:“小僧這也是被逼無奈,誒,若不這樣做,怎能對付得了北禪宗啊?難不成崔縣令還能依樣畫葫蘆,也替我們南禪宗的法蓮寺搞出另外一樁神跡來?”


    “咳咳,神跡……”


    聽著小和尚張口閉口神跡,崔耕尷尬病犯了,畢竟他那些忽悠招數都已經跟小和尚攤牌揭底了。


    不過既然答應了小和尚,這幫總歸還是要幫的,隨即說道:“也別什麽神跡奇跡了,本官還有幾樣小玩意兒,興許對你有所幫助!”


    ……


    ……


    依照規矩,佛門廟宇主要是在如下的三個日子舉辦廟會:四月初八的佛誕節,七月十五的盂蘭盆節,臘月初八的佛成道節。


    不過,法蓮寺硬要在二月十九、二十、二十一這三天舉辦廟會,北禪宗的和尚們也挑不出刺來。


    因為二月十九乃觀音菩薩誕辰,二月二十一則為普賢菩薩誕辰。


    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甘法蓮寺之後,將北禪宗自己個兒的廟會辦得漂漂亮亮。


    ……


    揚州城外,閑雲寺。


    這是北禪宗之下的一座廟宇,論香火論聲名,在揚州境內可與般若寺相比肩。


    閑雲寺大殿內,眾佛像被擦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佛前供奉的花果食物,五顏六色,煞是喜人;就連廟內的樹木,都被修剪得千姿百態,充滿禪趣。


    知客僧人殷勤接待各路善男信女,老和尚和眾文人雅士打起了機鋒,甚至還有百戲班子,表演各種雜耍。


    不過,這些都是普通手段。如今閑雲寺最能吸引香客們的,卻是另外兩樣東西。


    其一物什,乃是從般若寺借來的佛祖所賜之寶。此寶能將普通井水變成靈泉水,祛病消災延年益壽。當然了,正因為佛寶彌足珍貴,所以閑雲寺立下規矩:此物,隻可遠觀不可褻玩。


    其二,便是北禪宗的殺手鐧俗講。


    所謂俗講,就是由能言善辯的老和尚上台,講佛經故事、寓言傳說、詩詞歌賦、帝王將相,乃至家長裏短奇聞異事……


    俗講誕生於一百多年前,在唐時最為鼎盛,越發鼎盛,就越發的沾染了世俗之氣,以至於越發的墮落。這世上越是墮落的東西就越是接地氣,所以俗講就越來越受百姓歡迎。


    以至到了宋朝,皇帝們覺得這玩意兒太三俗了,就給禁了。從那以後,俗講流入民間,形成了評書、彈詞、大鼓書等曲藝形式。


    不過現如今的武周(唐)年間,俗講可正是如火如荼之際。


    閑雲寺也真舍得下本錢,將附近擅長俗講的老和尚們都請來,分成若幹個場子,講什麽題材的都有,香客們大唿過癮。


    不過可惜了,好景不長。


    二月十九這天上午,閑雲寺還是人山人海,前來聽俗講的香客們,摩肩擦踵,幾無立錐之地。可是到了下午,人群就稀疏了不少,聽講的位置也富餘了起來。


    以至於二月二十的這天上午,聽俗講的大台下,人都沒坐滿。


    照這個趨勢下去,可想而知,今日下午,乃至明日二月二十一的廟會最後一日,情形該是如何慘淡了。


    一時間,閑雲寺上上下下僧眾都納悶了,這到底發生什麽事兒了?哪裏節奏不對了?


    神會和尚是揚州境內影響力最高的北禪宗高僧,自然也坐不住了。他差人一打聽才知道,原來南禪宗下的法蓮寺也開俗講了。而且那俗講的故事光怪陸離精彩異常,不知比自己這邊高明了多少倍!


    最關鍵的是,南禪宗那邊已經放出話來了,這個故事叫做《西遊釋厄傳》,三天三夜都講不完。


    至於故事的內容,講得就是一隻天生石猴,如何海外求道,龍宮取寶,大鬧天宮,最後保著玄奘法師西天取經,經曆九九八十一難修成正果。


    “欺天滅祖,大逆不道!慧明小和尚,你實在是太卑鄙,太無恥了!”


    一間禪房之內,神會和尚毫無高僧形象,破口大罵起來。


    也不怪他如此失態,關鍵是這事兒,南禪宗的確不占理。宣揚鬼神之事倒是沒啥,大哥別說二哥。但是,這故事裏的唯一人類男主角,玄奘法師是誰?


    那可是法相宗的領袖人物。


    雖說玄奘大師在三十來年前(唐高宗麟德元年)便去世,法相宗也逐漸沒落,如今隻剩下了大貓小貓三兩隻。但不管怎麽說,在大唐的主要佛門支派裏,有人家這麽一號啊。


    好麽,咱們南北禪宗兩支脈雖然不和,但都屬於禪宗一脈,他法相宗跟咱們可是佛門裏的競爭對手啊,你為了打擊我北禪宗,竟然讓競爭對手占大便宜?


    簡直是糊塗!


    “不行,不能就這麽算了。”


    神會和尚思前想後,決定要去法蓮寺理論一番,氣衝衝地出了禪房,直奔廟門而來。


    “大師這是要去哪?”一陣清脆悅耳的河洛正音響起。


    神會扭頭一看,正是盧若蘭。她的身後還跟著幾個侍女。


    看這架勢,盧若蘭這是帶著侍女來趕閑雲寺的廟會了。


    一見外人,神會和尚自然斂去氣急敗壞之色,跟變臉似的瞬間就恢複了寶相莊嚴,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原來是盧小娘子。貧僧聽說法蓮寺的廟會甚是興旺,想去見識一番。”


    “這樣啊,不如弟子與您同去?妾身也聽說了,法蓮寺的《西遊釋厄傳》甚是精彩哩。”


    “呃……”


    神會險些氣得一口老血沒噴出來,他強裝淡定,微微頷首應道:“小娘子倒是與北禪宗有緣,好吧,老衲頭前帶路。”


    閑雲寺和法蓮寺相距不遠。


    一個時辰後,盧若蘭、神會以及他們的隨扈們,便來到了蓮花寺的山門之前。


    “胡餅酒漿果子點心!”


    “上好的佛冰嘍!”


    “瑞香,山茶,報春花!”


    ……


    香客們川流不息,小販兒們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推車提籃,招攬客人。


    這廟會場麵倒是熱鬧,神會和尚心裏微微酸了一下。


    有一處更是熱鬧,竟被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聽裏麵的吆喝,似乎是在賣什麽“佛冰”。


    不時有人拿著一支紅通通,冒著白氣兒的物事,從人群中擠出。


    神會和尚見狀,想起今天閑雲寺裏的冷清,心裏又開始泛酸,哼哼道:“這是法蓮寺新做的糕點?嘿嘿,佛門弟子竟真想這些不務正業之事。”


    “不像是普通的糕點。”他身後一個叫“覺遷”的年輕和尚眼尖,道:“小僧怎麽看那東西,像是冰啊。”


    “哼,現在才是初春時分,法蓮寺有些存冰也是尋常……咦?又是不一樣!”


    神會發現這些冰怎麽是紅顏色的?而且看那邊兜售的如此頻頻,怎麽會有那麽多儲存的冰?


    難道說,三個月以前,法蓮寺就準備叛變北禪宗了?就為今天這一舉,所以才大肆囤積冰塊?


    可神會知道,三個月前,慧明小和尚還沒來揚州弘法啊。


    真是令人費解!


    而且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地方,因為他知道藏冰的成本不低,現在二月下旬又非炎熱之季。為何那些百姓買起這這勞什子的佛冰來,簡直跟不花銀子一樣,如此踴躍,不甘人後?


    神會臉色微變,對身後和尚低聲吩咐道:“覺遷,你去探探這佛冰的底細。”


    “是。”


    覺遷雖然佛法學的不怎麽樣,但口舌便給機靈通達,的確是閑雲寺中處理這種外事的不二人選。


    “各位施主讓一讓,讓一讓……”


    覺遷很快就擠進了人群,不一會兒,就搶購到了幾支所謂的“佛冰”出來,道:“五文錢一支。”


    神會砸吧了一下嘴,道:“雖然不算貴,但也不是很便宜啊,怎麽那麽多百姓肯花錢買這玩意兒?”


    覺遷道:“小僧嚐過,這佛冰裏麵加了灰糖的。就是吃這麽一杯糖水,也得花幾文錢呢。所以五文錢,倒也不算貴。”


    神會沉吟道:“灰糖再加上藏冰,隻賣五文錢……那法蓮寺不是要賠錢嗎?”


    “不會賠錢。”覺遷和尚細說道,“弟子打聽清楚了,這佛冰不是冬日的藏冰,而是人家這法蓮寺現製出來的。”


    “什麽?現製出來的?”神會和尚大為詫異。


    “大和尚,這佛冰啊,還真是現製出來的。”正在這時,不遠處走來了一個華服公子,身後還跟著二三十個孔武有力的伴當。


    神會定睛一看,非是旁人,正是當日在歸仁酒樓見過照麵,說話挺惹人厭的王大中。


    白~兔禦史王弘義之子,王大中。


    神會見是他,便問道:“聽王公子這話,莫非是知道這佛冰的門道?”


    王大中道:“當然,據本公子所知,法蓮寺不但能春日生冰,還能夏日生冰呢。而教給他們這般本事的……正是那惹人嫌惡的崔二郎。”


    他啐了一口唾沫在地,狠狠踩了一腳,又繼續道:“當初我爹勸般若寺別搬家,可你們北禪宗的本因和尚呢?非要和崔二郎搞什麽賭約。最後好不容易賭贏了吧,又被他三言兩語忽悠地自個兒主動搬家了,怎麽樣?現在傻眼了吧?這就叫養虎遺患。”


    “難得王公子能把話說得如此明白。”盧若蘭翻了翻白眼,道:“最後這段話,不會是你爹教你說的吧?”


    “你怎麽知……呃,這些話都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王大中往前湊了湊,腆著臉討笑道:“盧小娘子,我看這神會和尚靠不住,你最好離他遠一點。”


    盧若蘭俏臉上生起一抹嫌棄,後退兩步,蹙眉道:“妾身跟誰走得近,就不勞王公子操心了。”


    “本公子可是為了你好。”王大中卻又逼進盧若蘭兩步,繼續湊上前去說道:“崔耕和法蓮寺是穿一條褲子的,他要是想在這裏對小娘子不利,這神會和尚又老又笨的能砍什麽大用,到頭來不還得指著本公子保護你周全嗎?”


    盧若蘭:“……”


    這白癡混賬講得是什麽混帳話?難不成崔耕堂堂的六品縣令,還會在光天化日之下綁票啊?


    分明是這廝沒安好心,想隨意找個由頭,跟自己套近乎!


    她不願與其繼續糾纏,強忍克製著自己的小脾氣,道:“多謝王公子的好意,妾身心領了。”


    隨後,往旁邊輕跨了一步,欲要離去。


    可王大中就跟附骨臭蟲一樣又跟了上來,攔在自己前頭將雙手一伸,笑道:“盧小娘子別走啊,你不是要逛廟會嗎?本公子對著法蓮寺熟稔的很,不如給你當個向導?”


    “不必了。”


    “盧小娘子真是不識好人心,本公子和你親近一下又能如何?”


    說話間,王大中一使眼色,那些伴當往四下裏散開去,竟將盧若蘭等人隱隱圍了起來。


    盧若蘭終於不再克製脾氣,嬌斥道:“王大中,你好大的狗膽!光天化日乾坤朗朗,你想幹什麽?”


    王大中嘴角一抽,陰惻惻道:“不幹什麽,就是想和盧小娘子同遊法蓮寺。別那麽不給麵子嘛。你舅父鄒再有錢,也不過是一個商人而已。我爹乃當朝侍禦史,借他鄒駝子一百個膽兒,敢得罪了我爹?”


    隨即,這廝一番威脅後,又故作風度地將右手一伸,請道:“盧小娘子,請吧。”


    正在這時,不遠處響起一道令盧若蘭大唿及時的聲音:“盧小娘子,你在這呢。多日不見,別來無恙啊?哈哈!”


    王大中循聲望去,亦是麵色一變,咬牙切齒,罵道:“日你仙人板板的,我是挖你家祖墳了,還是抱你家孩兒跳井了?崔二郎!你怎麽老是喜歡攪和本公子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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