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武周年間,揚州是海上絲綢之路和陸上絲綢之路的交匯點,交通極其發達。


    崔耕等人上船之後,從木蘭溪碼頭順流而下出海,先沿海岸北上,再從東海入長江,西行一段即可直達揚州城外。


    總地來說,沒有鞍馬勞頓,這一路旅途還是比較舒服的。


    在船上閑來無事,大家嘮起了揚州城。


    陳三和拂塵輕擺,吐沫星子亂飛,道:“揚州城可不得了,揚一益二你們聽過沒有?說的就是,除了東西兩京(長安和洛陽)之外,最繁華的地方是兩個,首為揚州,次為益州。那地方,簡直是隨便抓起把土,裏麵都有金屑子……”


    “你就別在俺們跟前兒吹牛逼了,行不?”封常清翻了個白眼,噴了陳三和一臉吐沫星子,道:“老神棍,你是覺得俺們沒讀過書還是怎麽的?揚州富庶是不假,說得是這城中商賈眾多工坊眾多,不是說土裏有金子,那地方沒金礦。”


    陳三和砸吧了一下嘴,道:“嗨!我就說那麽個意思!雖然沒有金子,揚州有鑄錢爐啊。咱們大周的九十九個鑄錢爐,揚州就占十個,這簡直比金礦還金礦!另外,還有什麽瓷器工坊、絲綢工坊、漆器工坊,鹽商、茶商、藥商、珠寶商……說是富得流油都委屈它了,得說富得流金子。”


    陳三和顯擺完,一旁的宋根海也不甘寂寞了,開始賣弄起自己剛打聽來不久的消息,道:“我還聽人說啊,揚州不如東西二京,那都是老黃曆了。現如今啊,論起富庶繁華來,揚州當屬天下第一。別說當官的了,就是衙門裏隨便一個小吏,都比咱們嶺南道一個縣太爺的進項多!”


    姚度也湊熱鬧道:“不光富庶呢,那裏還美女如雲啊。這揚州青~樓可是大大的有名……嘿嘿嘿。”


    反正沒帶家眷,幾個大老爺們心照不宣,一齊發出了猥瑣的笑聲。


    就是崔耕自己,對揚州也充滿了神往。就連那場“荒唐大夢”中,都充滿了揚州的各種傳說。


    什麽徐凝的“天下三分明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什麽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什麽殷芸的“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真是隨便一念,都令人期待地很哩。


    不過,神往歸神往,他還是不忘叮囑手下這幾人,道:“大家都警醒著點兒,麗競門監察江南的總部也設在揚州。你們若是貪財、貪色,被人抓住了小辮子,本官可救不了你們。”


    “我等曉得的。”


    “大人放心,我們絕不給丟人栽麵兒!”


    “跟在大人身邊這麽久了,這點輕重我們還能分不清?”


    一眾屬下,紛紛應和。


    這時,宋根海湊到了崔耕的旁邊,嬉皮笑臉道:“大人,這馬上就要到揚州了,咱們是不是……下來走一段?”


    “走一段?什麽意思?”


    “就是說,假如咱們直接在揚州城外下船,肯定被麗競門盯得死死的,那得多不自在啊。不如趁著您還沒正式上任,先遊玩一番。”


    聽出來了,原來是想趁著上任之前,浪上一浪啊~


    崔耕麵色微微一沉,斥道:“遊玩個蛋啊?本官這麽著急來揚州上任,為的就是打亂麗競門的部署。這一遊玩,那不等於白忙活了嗎?”


    不過在偷奸耍滑磨洋工方麵,宋根海還是有點天賦和急智的。


    他眼珠一轉,賤兮兮道:“不白忙活,這叫微服私訪。咱們人生地不熟,您正式上任之後,恐怕看到什麽聽到什麽,都是有心人安排的。也隻有趁著當下,誰也不知您進了揚州城的情況下,才能看到點真東西,這個機會可千萬不能錯過。”


    “這樣啊……倒是有點道理。”崔耕被宋根海說服了。


    接下來,就做了相應的一番安排。


    因為封常清和周興,一個是高如鐵塔,一個是麵如惡鬼,外形容貌都太紮眼,怕是一進城就被麗競門有所察覺,於是讓他倆就留在船上,準備和接待崔耕上任的官員會麵。


    崔耕自己則和宋根海、姚度以及陳三和提前下船,從陸路趕往揚州。


    不過等他們三人騎上快馬,出了碼頭不到十裏遠,就傻眼了。


    望著眼前,宋根海忍不住驚唿道:“咱們不會是走錯路了吧?這……這裏是揚州境內?”


    陳三和也是眉頭緊皺,不可置信道:“不應該啊……揚州不是挺富庶的嗎?怎麽這裏連咱們清源都不如啊?”


    原來,三人入目所及之處,稻田幹枯,莊稼枯黃,百姓們麵有菜色,瘦骨嶙峋。


    甚至有一隊隊叫花子,三五人一群,十幾個一夥,扶老攜幼,從他們身邊走過。這尼瑪怎麽看怎麽像是饑荒重災區啊!


    天下第一繁華州府就這德行?


    那大周其他州府,不得成了阿鼻地獄啊?


    但就算揚州受了天災,也不能這麽慘啊!因為此地交通極其發達,沒有糧食,買不就行了嗎?


    不說近處,就算從泉州運糧,滿打滿算,不到兩個月也就該運到了。


    崔耕大惑不解,讓陳三和找了個乞丐一打聽才知道,這裏邊不僅有天災還有人禍。


    今年是整個淮南道受了旱災,尤其是以揚州附近最為嚴重。


    沒錯,古代的水利工程實在搞的不好,在江河縱橫的淮南道,竟然出現一場罕見的大旱災!


    本來揚州富庶,即便朝廷不救濟,單靠民間自己的力量也能扛過去。


    然而好死不死的是,在一個月以前,武則天心血來潮,下了一道聖旨:天下禁屠。


    什麽意思呢?就是說,朕信了佛了,明白殺生是不好的。所以,從今天開始,天下百姓就不準宰殺牲畜、捕獵魚蝦了。


    頓時,大周所有的屠夫盡皆失業。


    天下其他地方還好,大不了屠夫改行,百姓少吃幾頓肉唄。


    但揚州附近不同,這裏江河湖泊眾多,百姓們的飲食習慣是一半吃糧食,一半是吃魚蝦。


    現在皇帝的聖旨來了,大家就隻能吃糧食了。


    但問題是今年大旱啊,糧食本來就貴,這驟然出現了一半的缺口,那還了得?


    一時間,揚州附近糧食的價格就打著跟頭,噌噌噌地往上翻。


    ……


    崔耕聽完後一陣膩歪鬧心,媽的,好背啊!老子怎麽那麽衰?怎麽我新官上任,就趕上了這麽檔子事兒?


    而且,以現在的情況來看,還完全無解!


    揚州既有錢交通又發達,之所以出現糧價如此離譜的現象,是因為短時間內糧食的缺口太大。


    這遠不是自己抖抖什麽機靈就能夠解決的。


    貌似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開放禁令,準許民間吃魚蝦。但是,這可能嗎?


    上書武則天,讓她收迴成命?


    一代女皇,武則天大大當然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臉,她老人家迴複的聖旨,崔耕都能幫她想好了:天下禁屠,我佛歡喜,自然有甘霖降下,何必去本逐末?


    還是說,自己不顧個人安危,公然違抗陛下旨意,強行下一道公文,準許百姓吃魚蝦?


    先不說他崔二郎有沒有這個膽子,恐怕公文剛剛寫好,麗競門的人就來鎖拿自己了。


    這可咋辦?


    崔耕心中鬱悶不已,接下來,他也就沒有心情再查看什麽揚州風土人情了。


    與宋根海、陳三和等人一路疾行,第二天一早,到了揚州城外。


    到了此地,他的心情總算是好受了些。


    雖然還沒到城內,但這裏工坊巨富甚多,論繁華比起一般通都大邑都不遑多讓。百姓們特別有錢,還可忍受目前高企的糧價,麵色紅潤並無餒色。


    再往前走,一條護城河橫亙在眼前,寬達三四十丈,碧水汪汪,楊柳依依,睡蓮滴翠,水草萋萋,甚是喜人。


    崔耕記得荒唐大夢中有詩明證“垂楊不斷接殘蕪,雁齒虹橋儼畫圖。也是銷金一鍋子,故應喚作瘦西湖。”


    盡管這條護城河還沒經過整飭,但已經有了後世“瘦西湖”的三分風采。


    此時城門剛剛開,百姓們魚貫入城。


    所有百姓都要經過衛士的檢驗,一方麵是看有沒有什麽違禁品,另一方麵是監察有沒有行跡可疑之人。


    衛士稍一懷疑,就可以要求行人出示“公驗”也就是類似身份證、護照之類的東西。


    比如崔耕,真被士兵查著了,就得把他那個鑲金嵌玉的告身拿出來。這樣的話,他微服私訪的計劃就算完全失敗。


    若是宋根海和姚度呢,就得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過所”到了明清時期,此物又被稱為路引。


    崔耕等人下了馬,前麵是一輛柴車。


    趕車之人看年紀不到二十歲,麵白無須,肌膚水嫩,雙目明亮,除了略嫌陰柔以外,算是個標準的美男子。


    崔耕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很是奇怪這等人物,怎麽會是一個樵夫。說他是喬裝打扮的吧,仔細觀瞧可以發現,這人手心中還真有不少繭子。


    難道是人家基因好,風吹日曬都對皮膚毫無影響?


    那人也注意到崔耕在注視著自己,微微一抱拳,道:“這位小哥,可是找我有事兒?”


    “呃……沒事兒,沒事兒!”崔耕也覺得自己這樣盯著人家看也有些不禮貌,隨口應道:“我就是覺得你這車幹柴挺好的,得賣多少錢啊?”


    那人隨口應道:“十貫錢。”


    “啥?”崔耕忍不住驚唿出聲,這價格也太離譜了。


    那年輕人趕緊糾正道:“說錯了,是十文錢……啊,不,是一百錢!”


    “一百文錢啊,這還差不多……誒,到了!”


    此時已經到了城門口,守門的兵丁開始盤查那個年輕人。


    “這柴車裏麵可有違禁之物?”一個衛士打了個哈欠,例行公事般的問了一句。


    “沒有,小的不敢。”


    “行了,過去吧。”


    然後就輪到崔耕等人了,他們的行李非常簡單不用檢查,衛兵也沒要求出示“公驗”。


    然而,正在這時候


    瞄~~


    汪汪~~


    有四五隻瘦骨嶙峋地貓狗,從城門洞裏突然衝出,向著那柴車撲去,瘋狂連吠,又抓有撓,狀似瘋狂。


    “這裏麵有違禁品!”那衛士稍微一猶豫就恍然大悟,激動地大聲唿喝,聲音都變了。


    別看城門處隻有有四個衛士在查抄行人,但在不遠處坊角的武侯鋪內,可是按照朝廷律例,駐紮著一百衛士,專門負責保護城門。


    聽到他這一聲喊,馬上就有四五十衛士,迅速衝出武侯鋪,各持兵刃將那年輕人圍在當中。


    此時此刻,他們的眼珠子都綠了,用力咽著唾沫,紛紛嚷嚷道:“違禁品,違禁品在哪呢?太好了!這段日子嘴裏淡出個鳥來,可等著一迴了。”


    “應該在這柴車裏麵。”


    頓時,眾兵丁七手八腳,把柴車上麵的幹柴卸下去,裏麵露出了幾尾鮮魚。


    “哈哈!”領頭的軍官發出了一陣歡笑,指著那年輕人道:“小子,這鮮魚是怎麽迴事?你知不知道,陛下剛頒了天下禁屠令,你這是公然忤逆聖意,悖逆大周律啊!”


    “呃……”那年輕人麵色慘淡,忽地急道:“禁屠令,意為禁止屠殺之令。但我沒殺生,真的沒殺生啊!對了,這魚是被狗咬死的,我撿迴來的!這哪裏算是殺生了?我可沒違背大周律,更沒違抗聖意!”


    唔?


    崔耕看著這年輕人,暗讚一聲,這小子倒是有幾分急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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