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一出,滿堂變色。


    馮樸第一眼就認出了這樣物事,頓時眼珠子都紅了,激動道:“這是告身!三品以上官員的告身!此物難道是給二郎的?那怎麽可能?”


    劉幽求也愣了,訥訥道:“就算是江都縣令的告身也不對,崔禦史沒有繳納卷軸錢,怎麽可能會有吏部的告身?”


    “眾位有所不知啊!”


    劉老四微微一笑,道:“雖然二郎兄弟沒交這個錢,但是上官舍人替他交了。”


    大唐、武周年間,除了開國勳貴之外,朝廷對官員實在談不上大方。


    最突出的例子之一,就是官員的正式任命書,也就是官員告身,得自己出錢從吏部買。


    不但要買,而且價格死貴死貴,到了後來,這甚至成了國庫的一項重要收入。


    當然了,宰相、大將軍之流,皇帝還是要籠絡的。一般情況下,會特意下旨免除這項費用。


    有些官員因為頻繁的平級調動,每次都讓人家交錢,那也太過分了。這種情況下,可以用尚書省發給的一紙錄有製書文字的公文代替,統稱敕牒或劄。


    但既不是朝廷重臣,又是升官或者初入官場,這份卷軸錢就免不了。


    上次崔耕升任嶺南道肅政使,是沈拓在長安幫他將這筆錢墊上的。


    這次沒人幫他交,按說在走馬上任之前,崔耕必須親自或者派人去長安,把這筆卷軸錢交了,才能領告身,走馬上任。


    萬萬沒想到,上官婉兒竟然替他交了。


    馮樸還是大為費解,搖頭道:“不對不對,即便如此,這告身也該是六品告身。如今這告身以錦緞為料,以珠貝為飾,這可是三品以上官員才應有的告身啊!”


    劉老四心中暗罵了一聲土鱉!


    不過看在崔耕的麵子上,他還是耐心地向馮樸解釋了這個問題。


    原來按照朝廷製度,所有官員的告身都一樣,簡簡單單普普通通,是沒什麽裝飾的。


    但是人家的官又不是買來的,一個普通卷軸就要人家出大筆的錢財,這道理上也說不過去。


    最後,不知哪位吏部的天才官員想了個主意,給告身加上裝飾。


    表麵上是按品級來區分裝飾物的華麗與否,實際上呢?是按錢財的多寡來區分,誰交的錢多,裝飾就越華麗。


    這次上官婉兒出了大錢,得到一個珠貝為飾的告身,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崔耕暗暗猜測,上官婉兒之所以對自己如此熱心和厚待,不外乎兩個目的:首先是向來俊臣示威你越要貶的人,姑奶奶越要捧。


    其次是向派係林立的朝中暗示,以後崔耕崔二郎就算是我上官係的人馬了,誰要是受了來俊臣的請托打擊崔二郎,就是跟本舍人過不去!


    想到這裏,瞬間念頭通達,他站起身來,對著劉老四深施一禮,道:“上官舍人如此厚愛,下官感激不盡。還請劉給事迴長安之後,代崔某人謝謝上官舍人。”


    “上官舍人當然是要謝的,不過有個人崔禦史更應該謝。”說著話,劉老四驟然麵色一肅,站起高聲道,“江都縣令崔耕,接旨!”


    聞聽此言,幾乎所有人都心中暗罵了一聲,我擦!


    這死太監也太不是東西了吧?剛才大家跪著接聖旨的時候,你不一下子念完。


    怎麽這都坐好了,喝起小酒來了,你來這一招!


    不過吐槽歸吐槽,幾人還是亂哄哄地站了起來,準備恭迎聖旨。


    劉老四見狀,賤笑了一番,趕緊道:“諸位不必行禮,這不是陛下的聖旨,而是一份口諭,隻要崔縣令跪接就行了。”


    接著,他似模似樣地學著武則天的口吻,傳口諭道:“崔禦史獻藥有功,朕本當封賞。但觀卿之才,乃朝廷股肱之臣,日後當有大用,不應以醫官之流視之。故而,你獻藥之事,朕就不加官給你了,特賜宮衣一件,以示褒獎。”


    劉老四那個包袱還真是個百寶囊,說著話,他又拿出來了一身材質上佳的窄袖圓領袍。


    這就是所謂的宮衣後宮之人縫製的衣服。不在於這衣服有多好,而在於這件衣服表示的意思。


    禦賜宮衣,好嗎?這可不是花錢就能買得到的,這更多的是一份榮耀。


    崔耕自然是一番叩頭謝恩。


    直到現在,正事兒才算辦完。


    婢女們把殘席撤下,重新擺下了一桌酒宴,招待朝廷欽使劉老四。


    席間,細心的姚度發現,這位劉欽使其實挺好說話的,基本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對三個人尤其客氣,一為盧雄,一個郭恪,另外一個自然就是自家崔大人了。


    因為上官婉兒格外看重自家大人的緣故,劉老四也跟著討好客氣,姚度覺得正常。


    但這郭恪郭都尉貌似和上官婉兒沒什麽交集啊?


    為何劉欽使也對他那麽客氣?


    不止劉欽使,就連對劉欽使都能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盧雄盧司馬,為何也對郭都尉這般禮待?盧司馬可是上官舍人的姐夫啊!


    看來這位郭都尉的跟腳,絕對比自己原來想象中還要牛逼。


    好在郭都尉跟自家崔大人稱兄道弟。


    這麽看來,今後跟著崔大人,絕對是一條通往榮華富貴的康莊大道啊!


    這邊姚度想入非非一陣飄然,那邊崔耕三人把劉老四吃得死死的,大家談話也就沒什麽顧忌了。說來說去,又扯閑篇扯到了崔耕剛才臨時作了一首詠端午的詩時,紛紛稱他文才出眾。


    聽到這裏,劉老四忽然心中一動,道:“二郎,你得有點眼力價。陛下賜你一身宮衣,你是不是也應該迴份禮物?”


    崔耕想想也是,雖然沒規定受了皇帝賜予的東西,就要迴禮,但禮多人不怪,送了總比不送好吧?


    最關鍵的是,有上官婉兒幫襯,在武則天麵前借機刷點印象分,百利而無一害,這又何樂而不為呢?


    他嗯了一聲,說道:“我倒是想給陛下還禮。但陛下富有四海,我就是獻上什麽禮物,她老人家恐怕也不稀罕啊。不知四郎何以教我?要不……咱們直接送錢?”


    “嗨!送錢幹什麽?陛下讓你去揚州就是讓你撈錢去了,還能在乎你這仨瓜倆棗的?”


    “那四郎的意思是……”


    劉老四眼中放光,道:“剛才不是說你滿腹詩才嗎?那你作詩啊!陛下最喜歡才子了。你寫一首好詩獻給陛下,她一定高興。”


    作詩?


    崔耕低頭沉思起來,有了!還真有這麽一首應景兒的!


    當即,他便徐徐朗聲誦道:“宮衣亦有名,端午被恩榮。細葛含風軟,香羅疊雪輕。自天題處濕,當暑著來清。意內稱長短,終身荷聖情。”


    這首詩乃是詩聖杜甫在唐肅宗在位的乾元元年所作,距今還有六十多年才會麵世。


    詩中說得就是他在端午節,被皇帝賜予了宮衣一件,非常感動。


    無論從文才還是感情,乃至應情應景上,都非常合適。


    當然,現在被崔某人占為己有,自然沒杜甫什麽事兒了。


    幾人聽完之後,皆是交口稱讚。


    盧雄更是眼睛樂得眯成一條縫了,豎起拇指讚道:“好孩子,這首詩一出,你就算是簡在帝心了,日後定然前途無量。”


    一旁的劉幽求湊趣道:“盧老哥,你這麽說就不對了。”


    “嗯?”


    “你剛才沒聽劉給事代傳的聖上口諭嗎?口諭中,聖上可是親口稱讚崔二郎日後必為朝廷的股肱之臣。這就說明啊,他之前就已經簡在帝心了,你這句話啊……說晚了!現在這首詩交上去,充其量隻能算是錦上添花而已。”


    盧雄這才恍然大悟,撫額道:“說得好!此詩一出,錦上添花,二郎的前程就算穩了。”


    說罷,他舉起杯盞,又道:“來,大家共飲此杯,恭賀二郎前途似錦,一片光明。”


    “恭喜二郎”


    “恭喜崔大人!”


    “恭喜崔縣令!”


    什麽稱唿都有,紛紛舉杯,氣氛越來越熱絡。


    又過了一會兒,忽然,劉老四將酒盞放下,輕咳一聲,道:“二郎,雜家跟你打聽個事兒。”


    “什麽事?”


    “你手下的監察禦史陳三和去哪了?怎麽沒來赴宴?雜家還有份旨意要向他宣讀呢!”


    陳三和那老神棍?


    崔耕暗暗尋思,當初右肅政台發下公文,可不隻說了自己一人。與此同時,來俊臣的彈劾裏,也包括了陳三和!


    上官婉兒能救得了自己,但不一定能救得了陳三和啊!


    莫非劉老四此番下來,還背著處置陳三和這老神棍的任務?那可不行,怎麽說陳三和都是自己的人,不能讓他丟了性命。


    他的臉色微微一變,敷衍搪塞道:“唉,實在是不巧,陳禦史去了振州,考察當地的風土民情去了。”


    頓了頓,又小心翼翼試探道:“不知劉給事給陳禦史帶來了什麽旨意?”


    “什麽?跑振洲去了?莫非這廝見二郎你歹勢,怕引火燒身傷及自己,便趁機溜出去避嫌躲禍了?”


    劉老四聞之,猛地一拍幾案,憤憤不平道:“這個劉老四,真不是東西。枉上官舍人還為他出了大力,他竟然如此薄情寡義對待二郎你!”


    啊?


    崔耕這才意識到,恐怕自己是誤會了,莫非這個旨意不是什麽壞消息?


    他趕緊替陳三和解釋道:“四郎大兄息怒,小弟剛才不是說了嗎?陳三和是我派去振州的,不是擅自行動。”


    “那也不行!”劉老四恨恨地道:“即便如此,他自己就沒點眼力,沒點良心?今天是二郎你的生辰,他就算公務再繁忙,也得抽時間迴來同你慶生吧?”


    “呃,四郎誤會他了,他不是那種……”崔耕還想解釋,卻聽見外頭一陣重重地腳步聲,傳入堂屋中。


    咚咚咚~~


    隻見封常清邁著沉重地步伐走進了堂屋。


    自從劉老四迎入堂屋後,封常清之前便早早起身出去了。一方麵招唿人安排夥食,另一方麵起個迎賓的作用。他威風凜凜甲胄齊全,總比小九兒拿得出手不是?


    “大人……”封常清對著崔耕耳語了幾句。


    崔耕聽完了不由抹了一把虛汗,暗道,陳三和算是有點運氣的人,終於不用替他遮來瞞去的了。


    隨即,他笑道:“哈哈!四郎,看來你真是錯怪陳禦史了,他緊趕慢趕,今天終於趕迴清源城來了!”


    “哦?是嗎?那還算他有點良心,快將陳禦史請進來吧?”


    崔耕微微一擺手,封常清很快便去而複返,從外麵領進兩個人來。


    一人塌鼻梁缺耳朵,麵如厲鬼,正是周興。


    另外一人,仙風道骨,細目長眉,手拿拂塵,正是陳三和。


    二人一齊跪倒在地,道:“啟稟大人,卑職幸不辱命,您要的那樣東西,我們已經做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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