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子玉,你何時到的長安?”


    張柬之聞聲訝異,這才認出了自己的學生董彥。子玉是董彥的表字。


    師生二人年餘未見,如今在數千裏之外的長安再次重逢,自是一番寒暄。


    寒暄過後,卸了騾車,張柬之便將董彥請進了府中。


    跟著張柬之一路進來,董彥沒見著一個下人丫鬟,卻見著院裏雜草叢生,青石布滿苔蘚,看似荒蕪了許久。


    路過花廳,裏邊桌椅堆得七零八落,梁柱之上的紅漆早已剝落,處處塵土,遍布蛛網,估摸著有很長一段時間這裏沒來過訪客了。


    董彥嘴上不說,心裏直唿,這哪裏是人住的地方,簡直就是一所荒廢了許久的鬼宅啊!


    堂堂八品監察禦史的宅邸,居然是這般光景!


    望著走在前邊的張柬之的傴僂背影,董彥心中重重地哀歎一聲,看來恩師在長安的日子也不好過哇!


    最後隨著張柬之進了一間廂房,房中陳設簡單,除了一張可供人安睡的床榻之外,別無他物,僅有四處淩亂堆放一地的書籍……


    見著董彥目瞪口呆地杵在原地,張柬之苦笑一聲,招唿道:“子玉,寒舍簡陋雜亂,你自己找地方坐吧。”


    董彥聞言,心中苦笑,老師,你這哪兒是簡陋啊,簡直是慘不忍睹啊!


    他四處尋覓了下,便坐到了床榻沿邊,頗有幾分不解道:“恩師,你擢升長安禦史台供職也有些時日了,為何這日子過得還這般…這般……”


    說著說著,董彥都有些不落忍問下去了。


    張柬之豈會不懂?他指了指窗外的院落,又指了指這屋中陳設,最後扯了扯自己身上裹著的粗布麻衣,自嘲道:“子玉是想說為何這般寒酸吧?”


    董彥唔了一聲,默然點頭。


    “唉……”張柬之長籲一聲,歎道,“子玉你是有所不知啊,長安可不比清源那邊,米貴錢賤不說,但凡出門事事都要銀錢花銷啊。同僚聯誼要花錢,拜會上官要花錢,就算平日裏詩友赴會,你不製上一身像樣的行頭,你都不好意思出門啊!老夫這小小的監察禦史,一個月的俸祿才幾個錢啊?難啊難,實不相瞞,就是這所破破爛爛的宅邸,老夫都是從牙行商人那兒租賃來的,不然的話,恐怕時至今日連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啊!”


    說罷,張柬之汗顏地連連搖頭,老頭真是一把心酸一把淚啊!


    董彥聽罷麵有愕色,喃喃自語:“原來在長安當官居然這麽慘,這也太,太……”


    “哈哈,子玉莫要小瞧了你恩師我,我這人生平就不圖享樂,不貪奢逸。我在清源縣為縣丞數十載,你見我可曾拿過縣中豪紳半個大錢?可曾收過下屬同僚半分孝敬?”


    張柬之這小老頭一掃之前臉上那股子的黴味,猛地挺起一直傴僂的腰杆子,傲然笑道:“若是我來長安為官短短不到一年便府中仆役雲集,丫鬟美婦,高床軟枕,錦衣玉食,那還是你董子玉眼中的那個恩師張柬之嗎?”


    董彥先是一愣,恍然明白張柬之的話中之意,連連點頭笑道:“恩師所言極是,恩師向來潔身自好,為官清廉,是學生此生最為敬佩之人。”


    “對嘛!”張柬之輕輕一捋那撮山羊須,笑道,“老夫又豈是索元禮、來俊臣之流?這當官嘛,尤其是在禦史台裏供職,隻有住得簡陋些,吃得簡單些,方能睡得踏實些啊,這頸上人頭也能長久些不是?”


    聽著張柬之提起索元禮,董彥猛地想起剛才在坊口險些被對方的馬車撞翻,繼而問道:“恩師,莫非索元禮這酷吏也住在升平坊中?剛才在坊口,學生……”


    隨即,董彥便將自己剛才在升平坊坊口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跟張柬之說了起來。


    張柬之聽罷猛地皺眉痛斥一聲:“真是飛揚跋扈的胡豚!”


    豚便是豬的意思,索元禮乃胡人,張柬之罵他一聲胡豚,倒也有趣。


    罵罷,張柬之道:“這胡豚哪裏會住升平坊這種小坊?哼,他現在在朝中正是得勢之時啊,他的府邸挨著承天門那塊兒呢。說起來,子玉今日在坊口虛驚一場還是受了老夫的牽累啊。因為這廝那會兒正是從我家中出來的。此次來升平坊,就是衝著老夫來的!”


    “啊?”董彥問道,“老師怎會跟這種人往來?”


    張柬之道:“無非就是老夫前幾日在禦史台裏參了他一折,彈劾他濫用私刑,迫害忠良。不知怎得,這個奏折流到了他手中,這不,今日來我家中威逼利誘一番罷了!好了好了,不去談這種胡豚掃了你我聊天的雅興。對了,子玉你怎會突然來了長安,事先也要打聲招唿嘛!”


    說到這兒,張柬之猛然想起董彥還牽來一騾車的酒壇子擺放在院裏,應該是送自己的家鄉土特產,頗有幾許責怪地說道:“你這人,來就來嘛,還不遠千裏從清源拉了一車的酒來,累贅不說,難不成長安還買不到上好的美酒嗎?你我師生何時這般生分了?”


    “咳咳咳……”


    董彥聽罷猛地一陣咳嗽,臉上多了幾分尷尬,說道:“恩…恩師,這就不是送您的,是,是學生受本地釀酒坊的東家崔二郎之托,來長安……”


    很快,董彥便將此行來長安的目的娓娓道了出來。


    張柬之越聽越新鮮,眉宇連連微顫,最後問道:“照你這麽說,這木蘭春酒真乃絕世好酒了?”


    “那是當然!”


    說到這個,董彥還是很有自信的,道:“此酒一經問世,便風靡整個清源縣,不出兩天便售磬,當真是有價無市,一杯難求啊!老師若是不信,學生現在就去院裏取來,您嚐上一口便知學生說得句句屬實!”


    正要起身,卻被張柬之擺手攔阻道:“不急不急,這個不急,若真是一杯難求的絕世好酒,老夫明日便帶上這木蘭春酒拜會一下狄相爺。你有所不知,狄相爺可是真正的愛酒之人。這酒若真能進了他的法眼,我跟你說,禦酒之事已成十之八九矣!不過現在嘛,老夫對你口中這個清源崔氏的崔二郎更有興趣!”


    說著,張柬之習慣性地又捋了捋那撮山羊須,目光中多了幾分深邃,道:“小小年紀的放蕩子弟,不僅能造出這等絕世美酒不說,還懂得虛虛實實,謀而後動之法,從你剛才所說得城中傳唱歌謠,到醉仙樓品酒大會的臨場換計,都是出自此子之手。看來此子很不簡單呐,是個有城府有謀略的商賈啊!而且,嗬嗬……”


    他停頓了一下,將目光注視在董彥的臉上,似笑非笑道:“而且此子居然還能驅策得動我的得意門生董子玉,堂堂一縣之丞,居然不遠千裏來長安斡旋禦酒事宜,嘖嘖,我是越發對這少年郎有興趣了。快快,子玉,再跟我細說細說這清源崔二郎……”


    董彥呃了一聲,將思緒再次拉迴了清源縣,拉迴到了崔耕驟然前來拜訪自己的那個深夜……


    ……


    ……


    “阿嚏!”


    “阿嚏,阿嚏!”


    遠在清源縣的崔耕一邊巡弋著自家新造好的酒坊,一邊連連打了三個噴嚏。


    都說這打噴嚏是一想二罵三叨咕,崔耕撓了撓鼻子,跟身邊的茂伯嘀咕道:“這大白天的,也不知道是誰在背後叨咕我。難不成是宋溫那老匹夫還不死心,還在琢磨著怎麽折騰我?”


    “二郎多慮啦!”


    茂伯掃了一眼新建成的酒坊,看著酒坊中忙忙碌碌的下人們,寬慰道:“如今咱們崔氏酒坊重開,木蘭春酒在城中大賣,也不見有人搗亂阻撓,顯然宋溫這廝已經認栽了。你看城中哪家酒肆酒棧不在賣咱家的木蘭春酒?我聽說,胡縣令都有在喝咱們家的木蘭春酒,宋溫再怎麽胡作非為,他還能大得過胡縣令去?”


    “就是就是,崔茂這老幫菜這次說到點子上了!”


    對麵走來二娘,滿麵春風帶笑,如今的她好似煥發了第二春似的,衣裳穿得大紅大紫不說,還滿頭插起了金簪銀釵,風騷得不行。


    二娘走至前來,一陣濃濃的胭脂香粉味直接撲進崔耕的鼻中,險些嗆翻。


    隻聽二娘挑了挑彎彎的秀眉,樂道:“宋溫這老棺材瓤子估摸著是見大勢不可擋,偃旗息鼓了唄。嘿嘿,再說了,咱家不是還有董縣丞在後邊撐腰嗎?二郎,你說這董縣丞該是到長安了吧?”


    看著自己這個高調的便宜二媽,崔耕無奈地搖了搖頭,歎道,本性啊,真是再怎麽大起大落都難改啊!


    二娘越說越起勁,繼續道:“哼,萬一咱家木蘭春酒真的被選上了禦酒,嘖嘖,那咱們崔家可真要風光了。嘿,到時候整個清源縣還有誰敢得罪咱們?到時候,老娘就要跑到梅姬那浪蹄子跟前,撕爛她那張臭嘴,扒光她的……”


    “咳咳,二娘,過了啊,你這越說越沒譜了!”


    崔耕實在是受不了這便宜二媽了,趕緊阻道:“低調啊,越是這個時候,我們家的人越是要低調!”


    這時,小廝初九從屁顛屁顛跑來,手裏高高舉著一張大紅請帖,快步來到崔耕身前,氣喘籲籲地說道:“公…公子,這是曹家派人送…送來的!”


    崔耕哦了一聲,接過帖子打開一看,微微皺起眉來,有些意外地嘀咕道:“明日午間,約我醉仙樓赴宴?”


    二娘微微撇嘴,頗為不屑道:“你那便宜嶽父自打你爹過世,咱家失了勢之後就一直都不打算承認那門婚事。嗬嗬,現在見著咱家酒坊重開,買賣紅火起來,又想吃迴頭草啦?這曹天焦啊,依老娘看,也不是什麽好鳥!二郎啊,聽二娘一句勸,這宴無好宴,背不住又在打咱家酒坊什麽主意呢!”


    “呃…不是曹天焦要請我…”


    崔耕將攤開的請帖遞到了二娘眼前兒,說道:“是曹月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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