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月嬋雖是女兒之身,但這三年來在曹家的威信日積倍增,早已蓋過她那個不爭氣的父親,隱隱有一家之主的風範。


    蓋因她爹曹天焦這貨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心思壓根兒就不在酒坊上。所以從她十六歲開始,曹天焦便將酒坊的裏裏外外事宜全權交到了曹月嬋手中。美其名曰曆練一番女兒,實際上是曹家的一老一少這兩個男人都太不求不上進了,根本沒心思做生意,光想著坐享其成風花雪月了。


    好在曹家祖上積德,讓曹天焦生了曹月嬋這麽一個聰明能幹的女兒。僅僅三年的時間,讓日漸敗落的崔氏酒坊重新煥發生機,雖還不能獨霸整個清源縣酒市,但終究還是保住了曹氏酒坊位列清源三大酒坊的排名。


    人要臉,樹要皮,尤其是曹天焦這張老臉,每次有求女兒的時候,他臉上都是臊得慌。


    賬房中,曹月嬋穿著牡丹花瓣紋的大袖衫,一頭青絲半束半披著,潔雅素淨的臉頰上略施著粉黛,一雙烏黑撲閃的大眼睛裏透著靈動精明,正看著眼前自己這個不爭氣的父親。


    曹天焦被女兒這番打量著,心裏更是發虛了,雙掌不自覺地來迴搓著,嘿嘿地幹笑兩聲,道:“嬋兒啊,外頭都在瘋傳崔家有一批陳年藏酒,在那個崔二郎手中。”


    曹月嬋梨渦淺笑,攤了攤素纖的雙手,問道:“那又怎樣?跟我們有什麽關係呢?”


    “呃……”


    老曹一愣,急道:“咋沒關係?嬋兒啊,你打理咱家的酒坊也有小三年了,你會不知道這批陳年藏酒的價值?如果能把這批藏酒弄到咱家來,那可是……”


    “等等~”


    曹月嬋打斷了老曹的話,有些好笑地問道:“爹,就算崔二郎手裏真攥著這批藏酒,人家憑什麽就給咱們家呢?”


    老曹道:”就憑咱們曹、崔家兩家的關係啊。十年前,他爹崔進還在世的時候,爹和崔進就約定過你和崔二郎的婚事。雖是口頭之約,但好歹也是婚約,對不?“


    老曹的話音剛落,剛才還一臉淺笑的曹月嬋瞬間麵罩寒霜,看著老曹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寒意。


    “嬋兒你先別急。”老曹趕緊解釋道,“爹知道你一直都看不上崔二郎那敗家玩意,其實自打崔進過世後,爹也不咋讚成這門婚事。尤其是崔氏酒坊被他後娘篡奪走後,爹更是看不上崔二郎這小子。不然,都這麽些年過去了,爹幹嘛還裝糊塗愣是不提你們之間的婚事呢?”


    曹月嬋冷笑一聲:“嗬嗬,現在人家手中突然有了一批價值不菲的藏酒了,你就變了主意,想要賣女兒去換他手中那批藏酒了?”


    “嬋兒你咋這麽看你爹呢?”


    老曹佯裝生氣,不悅道:“你爹是那種人嗎?你是爹的心尖寶貝疙瘩,爹怎麽可能幹那種事?隻不過女人遲早都要嫁人,相夫教子的嘛。不過既然嫁人,就要嫁個性子弱點的才好馴服,對不?爹是這麽想的,假如崔二郎願意將手中那批藏酒獻給咱們家,那爹就招贅納婿,讓他倒插門到咱家來。你想啊,如今崔氏的產業被奪,崔二郎就是無根的飄萍。如果能入贅咱曹家不愁吃穿的,以他的性子肯定是一百個樂意。到時候,嬋兒你也不用外嫁,曹氏酒坊還是由你來打理。爹答應你,無論將來你弟弟能不能成器,這曹氏酒坊都歸你來打理。”


    曹月嬋聽罷,臉上寒霜雖漸漸褪去,卻是看不出喜怒來:“嗬嗬,那我豈不是還要謝謝您老人家替女兒想得如此細致周到?”


    老曹見狀,心裏多了幾分竊喜,大方地擺擺手道:“你我父女還談什麽謝?你的聰明才幹爹是知道,你弟那德性將來也難承家業啊。曹氏酒坊交給你,爹是一百個放心啊。這麽說,嬋兒你是同意了?”


    誰知曹月嬋卻是輕輕一揮手,搖頭道:“我不同意!”


    老曹又急了:“為啥啊?”


    曹月嬋道:“幫曹家打理酒坊,甚至一輩子不嫁人,替您和小弟維係著曹家這份家業,女兒都毫無怨言。但是爹你如果要拿我的婚事作代價,女兒隻能一百個不同意。再說了,崔二郎如今被外人奪了家業,爹還要這般算計他,會不會有些欺人太甚了?”


    老曹有些奇怪了,問道:“嬋兒,你不是一直看不上那敗家玩意嗎?咋這時候替他說起話來了?”


    曹月嬋道:“這是兩迴事。女兒看不看上他,跟他家業有沒有被奪,沒有任何關係,他也並非女兒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女兒隻是就事論事罷了。而且,您也說了,當年你與他爹崔進關係莫逆,如今他爹過世了,你就想著讓他入贅倒插曹家來,好騙取他手中那批藏酒。這說出去,曹家是要被清源縣人戳脊梁骨的。好了,爹,此事就此作罷吧。任憑外頭怎麽鬧騰,都跟我們曹家沒有半點關係。我們曹氏酒坊也絕不會攙和此事!”


    “這怎麽行?嬋兒,那批崔氏藏酒真的很值錢啊,咱不能便宜了外人啊!”老曹還是不死心,繼續規勸著女兒。


    曹月嬋微微蹙眉,問道:“您老人家是不是又在外頭惹下什麽風流債了?如果缺錢,盡管找賬房支取。但休要再提此事。”


    老曹一臉尷尬,自己那點破爛事,始終瞞不過女兒。但對於崔耕手中那批藏酒,他還是垂涎欲滴,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


    於是張嘴還要規勸遊說,誰知曹月嬋直接下了逐客令:“爹,我明天早上還要跟四海貨棧的田東家結算貨錢,需要重新核對一下錢數。如果沒什麽事兒,您老人家就先迴吧。”


    “這……”老曹見著閨女是鐵了心不想再和自己提崔氏藏酒的事兒,知道再呆下去便是自討沒趣了,偏偏他這個當爹的又不敢得罪家裏這位財神爺似的女兒,無奈之下,隻得憋著一口悶氣退出了賬房。


    到了賬房外,老曹鬱悶不已,一臉悲憤地在琢磨為啥自己這個當爹的,竟然還要看一個死丫頭的臉色過活,還有沒有人倫綱常了?還有沒有長幼尊卑了?


    走在迴廊裏,老曹瞥了眼緊閉的賬房,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這批價值不菲的陳年藏酒,老子一定要從崔二郎手中得來,絕不能便宜了外人!”


    ……


    ……


    城南,周溪坊。


    崔耕和南北貨棧的田文昆約在了坊中的一間食肆,離崔耕租住的小院隔了三條巷子。


    此時早已過了飯點,偌大的食肆空蕩安靜罕有食客,正適合談事說話。


    田文昆燙了一壺小酒,讓夥計上了份新鮮的切,便屏退了周遭人和崔耕單聊了起來。就連茂伯和田文昆隨行的貨棧夥計福耀,都被驅到了食肆外頭。


    也不知道田文昆是有意還是無意,燙的小酒正是原來崔家,現在更名為方氏酒坊所釀的木蘭燒。至於切之魚則是今早店家從木蘭溪裏新打的。


    所謂的切,跟後世島國日本流行的生魚片有些相同。但唐朝的切,除了切成薄片狀外,更多得是切成細薄如雪花,或切成細絲兒狀。唐朝的老祖宗們比日本人更懂得吃生魚片。


    盛世大唐民風彪悍,所以漁獵風氣很重,釣魚捕魚更是尋常可見。所以切這道菜,在當時是非常非常有名的。


    在那個肉蔬種類單一,調料比較稀少的時代,唐朝已經是當時世界上當之無愧的第一吃貨帝國。


    在唐朝,以麵食為主食,其中又以餅為主,單單餅的種類就多達數十種。當更多的西方番邦還在茹毛飲血之時,唐朝的吃貨們已經開始了菜肴多種烹飪方法。其中以煮、蒸、烤三種方法為主流。至於後世較為通用的小炒爆炒啥的,到了宋朝才開始,而且還隻是士大夫和權貴階層中流行。


    所以在唐朝的大戶人家舉宴或者富貴子弟外出郊遊野餐,動不動就是自備小刀烤全羊自個兒片肉吃,在當時,這種吃法是潮流。尤其是富貴子弟出門野餐開趴體,你不帶把製式華麗精美的小短刀來片兒肉,你都不好意思說你家裏有錢。


    兩人一邊喝著小酒一邊吃著生魚片,聊得挺是歡樂。讓崔耕唯一遺憾的是吃著生魚片沒有芥末,實在是不太完美。因為此時的芥末多為褐芥末和黃芥末,雖然早在周朝宮廷裏就有使用,但目前更多的是被人民歸類進自然草藥裏,還沒被人們發掘和切搭配,甚是遺憾。


    在那場荒唐大夢中,他依稀記得生魚片配芥末,簡直不能更讚啊。還有夢中他見到的那一道道精美絕味的炒菜,還有在唐朝沒有見過的兩款極品辛香調味料,辣椒和味精!


    他吃著純天然生魚片的時候甚在臆想,如果將來不釀酒,改行做飲食,哥們未嚐不能成為大唐帝國第一飲食大亨啊。


    漸漸地,飯局到了尾聲,田文昆覺得鋪墊的差不多了,可以正式進入此番來訪的目的了。於是,他拎起酒壺替崔耕斟滿一小杯,笑道:“今日能與崔公子小酌暢聊,真乃人生一大快事,隻是恨田某人早先時候沒與你熟絡,竟不知道崔公子是這般見識淵博之人。”


    崔耕端起小杯與田文昆碰杯一下,一口滿飲,砸吧兩下嘴自顧道:“這木蘭燒真是淡出鳥味兒來了。”


    田文昆先是一愣,隨後連連點頭笑道:“是啊,時下無論是我們清源縣,還是各地州縣的酒坊,新釀之酒都是甜淡,罕有醇烈之酒啊。除非是陳年藏酒。對了,田某聽說崔公子托祖上之蔭,新近得了一批陳年藏酒,不知是否真有此事啊?”


    崔耕看著田文昆那張竭力讓保持平靜的臉,心中笑道,大兄你還真沉得住氣,吃了你兩大條生魚片,才肯說出來意,挺不容易啊。


    隨即他點了點頭,眼神清澈純真地迴道:“是有這事兒,沒想到坊間都傳開了啊?你瞧瞧,這世上哪裏還有不透風的牆啊?”


    田文昆聽罷,差點一口酒沒嗆住,暗道,裝,讓你裝,這風聲壓根兒就是你自己放出去的好嗎?


    不過得到崔耕的肯定迴複,他還是掩不住眉毛飛揚了一下。


    繼而淡淡地問道:”那這批陳年藏酒有多少,崔公子又將如何處置呢?“


    崔耕略微沉吟了兩個唿吸,伸出三個手指,道:“蒙祖先庇護,給我這個不肖子孫留下了大概有三百壇左右的藏酒吧。至於如何處置,那肯定是賣唄。誰讓我這個不肖子孫丟了祖宗留下來的家業呢?”


    “三百壇?”


    田文昆詫異地輕唿一聲,這可是了不得的大數目啊。尤其是三百壇陳年老釀,這要是擱自己手裏操作一番,銷往泉州嶺南一帶,那得賺翻了哇!


    不過生意人的精明秉性還是讓他按捺住了急色,竭力保持著平靜,淡淡地說道:“才三百壇啊?那也不算多。既然崔公子想賣,準備作價幾何呢?”


    媽的,老狐狸!


    他的一舉一動一變一化,自然沒有逃過崔耕早有準備的細微觀察之中。


    不過等來的卻不是崔耕的報價,而是見著崔耕緩緩站起身來,說道:“賣,肯定是要賣。不過作價多少,怎麽個賣法,在下倒是有個新穎的想法,不知道田東家想不想聽?”


    田文昆微微皺眉,發現這個傳說中的紈絝子弟貌似沒自己想得那麽簡單。繼而伸手邀請,道:“且說來聽聽~”


    “這個不急!”


    崔耕搖了搖頭,道:”既然田東家都請我吃了頓大餐,那麽在說之前,我怎麽著也得表示一番誠意才是。“


    說罷,他扭身衝著酒肆外,吆喝一聲:“茂伯,你且迴家裏抱上一壇子藏酒來,我要請田東家第一個嚐上一嚐這世間最好的酒!”


    這世間最好的酒?


    田文昆心中頗有幾分不屑,縱是你崔二郎手中的陳年藏酒價值不菲,但這口氣,委實太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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