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中霄已經幾月,春暖花開,葉大學士不但忙,人緣也好得一塌糊塗。群臣都知道大學士沒有什麽實權,相互走動會很安全,於是小小的葉宅,逐漸喧囂起來。要是遠在弘遠的浮生茶樓有這麽多人造訪,開茶館一定是十分賺錢的買賣。


    有的時候,這些訪客還會帶著家眷一起來串門,葉晨和兩位妻子一起吃飯的時間也多起來,一家人也越來越有樣。這一日的訪客,可把釧叔嚇得不輕,阿瓜和他的兩個仆人。就連虞卿蘭和虞婷這兩個見過大世麵的皇家人士,也好奇的躲在屏風後,觀看這幾個奇怪的人。


    經過幾個月的交流和學習,阿瓜已經可以初步使用漢語進行交流,並開始學習漢字。在阿瓜學習漢字的過程中,葉晨不時會表現出狂喜,因為終於有人寫的字,比自己寫的醜了。阿瓜的活動空間也不僅限於鴻臚寺,不但包括萬言齋,整個中霄城裏,大眾能去的地方,他們也都能去。考慮到今後可能會建立通商關係,朝廷每隔一段時間,還會發放一些錢糧,免得他們淪為乞丐或者餓死。


    交流的效率提高了,葉晨想了解的問題,也有了點眉目。隻是很可惜,阿瓜的文明,現在還僅僅停留在語言文明的階段。阿瓜之所以認真的學習漢字,正是因為孕育他的文明,文字還沒有出現。阿瓜的世界,也有熱天和冷天,以及不冷不熱的天氣。他們的主要食物,是粗糙的大麥和相關的簡單加工品,階級條件好一點的貴族,則可以吃到小麥做的麵包,阿瓜就屬於權貴階級。除此之外,主要的食物就是土豆和魚類。


    “能雪”官員抓到阿瓜他們的時候,是去年的夏天,那時這片廣大的土地還沒有一統,大西也沒有建立,屬於彖國的統治時期。據阿瓜的描述,他們應該是前年的秋冬交替之際,從很遠的東邊出發。一開始,他們有二十幾個人,都遵從阿瓜的號令一直向北走。走到實在冷得受不了的時候,他們轉而向西,又走了很久,翻過了許多山,這個過程中,隊伍死了很多人。經過阿瓜的考證,萬言齋書卷中描述的那種白色的熊,他們也在這趟旅途中見過了。隻是那段時間特別冷,每天都有很大的風雪,所以他們改變了行進方向。因為沒有見到冰海,所以也沒有見到白色的熊在冰海裏遊泳的情況。等路好走些的時候,他們就被抓了。


    阿瓜的故事很長,但葉晨最關注的,還是阿瓜來到大西的路線。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湊巧的是,葉宅剛好有三個好奇的靈魂。每每談及此事,有了虞卿蘭和虞婷不停在旁邊“如果”、“假設”。讓葉晨的推導,在不經意間,發生了重大突破。


    天龍曆898年的那個冬天,是一個極度寒冷的冬天,屬於寒冷氣候的極端情況。因為氣溫極低,於是凍住了某些海域。阿瓜他們,則是從這些結了厚厚冰層的海域,用雪橇一路滑過來的。阿瓜的家族一直有一個想法,隻要一直向北,或許能找到,通往那一串組成勺子形狀星星的方法。阿瓜正當壯年,這是他人生中第三次向北,在冷得受不了的那個時間點,他發現大海變成了無邊的冰,既然不能繼續向北,又不甘心直接迴去,所以拚了性命,踏足了那片本來不可能踏足的方向。


    大西沒有經緯儀,葉晨將腦子裏殘存的,有關地球板塊形狀的記憶都快翻爛了。一想到類似的問題,葉晨總會無緣無故的生起那個希望。隻要這裏是那顆記憶中的藍星,即使是死,也能瞑目。如果不是那顆藍星,無論此地多美妙,也終究是自己精神被放逐的牢籠。


    唯一能給葉晨安慰的,是月亮。在葉晨眼中,月亮一直就那樣。這一點,葉晨與阿瓜有著驚人的相似。阿瓜雖然還不會寫詩,但已能表達那個“故鄉和我,都能在夜晚披其光芒”的意思。


    葉晨與阿瓜,有著相同的情感,卻又有著不同的認知。這種不同的認知,並不僅是來自科學方麵的認知,更有來自科學以外的認知。在葉晨的意識中,那是超越科學的認知。


    “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猶如迷人,四方易處,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譬彼病目,見空中華及第二月。”


    ——《圓覺經》文殊師利菩薩章


    數年後,葉宅的又添了幾進院子,因為家中增加了不隻一個的新成員。大學士武功沒有荒廢,寫的字也逐漸有筋有骨,終於有點學士的樣子。隨著國家政策的不斷推進,大學士需要迴答的問題也減少了很多,這就導致葉晨終於可以帶著家人們,前往天龍山放蕩的玩耍。


    小葉子是葉晨孩子們共同的別稱,叫著叫著,就有了“小圓葉子”、“小酸葉子”、“笑嘻嘻葉子”之類的進化形態別稱。虞卿蘭和虞婷自從變故後,已不能生育,於是全力為葉晨撮合了善良健全的女性。家裏的每一個小葉子,母親們非但歡喜,更會愛孩子勝過自己,此為每一個正常女性不變的德能,亦如經中所雲“空華雖滅,空性不壞”。


    鬆沁觀的清幽和雅致,與中霄的喧囂和熱鬧,有著天然的反差。有了吵鬧的一家至此,恰是動靜相宜,陰陽相濟。無論僧道,葉晨總能與近之,去繁就簡,學有所證,證有所用。


    這個下午,四下靜逸,葉晨找了張藤編的躺椅,於偏院樹蔭下乘涼而臥,偶聞觀中叮鈴,不見青煙繚繞,百骸舒馳,漸漸睡去。


    不時轉醒,睡眼惺忪,發覺自己伏於一石桌之上,這一桌四凳的布局,無論古今,設計就是那麽的和諧與科學。待悠悠神定,葉晨側目一望,阿餅手捧一本經書,正自看得專注,封麵之上,乃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不遠處一位僧人,不緊不慢的掃著地,大掃帚來來去去,好像掃了什麽,又好像什麽也沒掃到。


    葉晨則嚇的傻缺一般,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轉,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驚坐而起,抬手一望,因久臥於石桌,臥處已壓得通紅一片,且石桌之凹凸之痕,盡印與壓處。再看自己穿戴,不覺啞然失笑,從上到下,這身運動款闊別十來年,便是夢中,也已許久許久不曾穿成這樣。


    ‘我在夢中?’葉晨有意識的給自己提了個醒,隻覺腦中“轟”的一下,久久不能平靜,不知是否所曆太過真實,這個世界,反而有種夢中的感覺。‘到底哪邊是真?哪邊是假?’就像背了一遍幾千幾萬字的晦澀文章一樣,葉晨深感吃力,卻將許多事在腦海中過了一遍。


    短暫的整理思路之後,葉晨繼續推導著,身邊發生的一切,分不出彼此,隻覺真實。看似平整的石桌上,每一處凹凸,每一點苔痕,可見,可觸,硬邦邦,涼冰冰,隻要摸一下,什麽睡意都成了實相。葉晨一邊繼續思考,口中一邊念叨著“色、聲、香、味、觸、法......”


    葉晨的覺識,就像迴到了宇宙大爆炸發生的時候,繚亂且狂暴。但不論做夢還是清醒,平靜或是紛亂,秉持於中,則究竟不動。接著,葉晨再次定了定神,隻要邏輯能理清,夢中,或者非夢中,又有什麽關係。


    經過反複確認,葉晨自覺六根無礙,所處六塵六識具為實有。葉晨的耳朵,則聽著大殿那方傳來的磬聲,甚至不遠處僧人掃地發出的刷刷聲,每一下都聽的真真切切。葉晨的眼睛仔細從石桌上掃過,不願錯過石桌上的每一處細節。葉晨的手,則與眼光一道,追逐著這張石桌的觸感,那摳摳索索的動作,像一個不可救藥的變態。


    雖然葉晨的思緒迴不到宇宙大爆炸的時間點,迴到自己記憶的開始,還是可以的。‘就算一切都是假的,母親總假不了,沒有母親,人怎能出生在世上。所以,天龍陸是夢?’葉晨看著石桌,但眼裏,都是自己的童年和家人們的身影。這是葉晨生而為人的基本邏輯,說了也沒人信,所以肯定解釋不了,天龍陸發生的一切,是怎麽迴事。


    ‘不對,假設夢中可以學到知識,但絕對學不了這許多。天龍陸的十幾年時光,經曆了各種陰謀陽謀,生離死別無數。十來年的起伏跌宕,甚至參悟了許多哲學道理,明明已經發生。人的大腦確實具備開拓新知識的能力,但絕不可能如此神速且高效,我在這石桌上睡了半個下午。半個下午的時間,就算講故事,十多年的點點滴滴,也決計說不完。再者,武功可不是聽一聽、看一看,在腦袋裏比劃比劃就能學會的,還有那些嗔毒迸發之時,奪人性命的所作所為,更不會隻是身臨其境的臆想或者夢幻而已。’


    葉晨低著頭,努力用大口的唿吸來穩定自己的狀態。葉晨清楚的知道,今天與阿餅進入圓通寺之前,對於眼前這個世界,自己對儒家和道家的了解,還知之甚少,即便是對佛家或者對人性的了解,也絕不像現在知道得這麽清澈與空明。


    ‘弘遠、懷德、中霄,每一座城池的街巷都曆曆在目,西來寺、承心寺、光華寺,具皆法相莊嚴,發生在這些地方的每一件事情,亦曆曆在目。’思及中霄,葉晨心中閃過一念,水茶會館那位說書先生,某一日所說純陽真人的典故,“黃粱一夢”,居然在自己身上重新複刻!?


    既然身在圓通寺,又見到闊別一下午的阿餅,葉晨隻覺甚是親切,心中確確實實生起了,生離死別的激動。葉晨停下對於石桌觸感的探逐,但天龍陸漫長而簡短的經曆,已讓他習慣性的收斂,並表現出足夠的沉穩:“我,睡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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