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渡行事是有些不細致,但並不缺心眼兒,反應失態,事情應該確實很嚴重。


    景衝與人說話被打斷,此事並不多見。景衝對陶渡連看都不看一眼,隻是隨口問道:“何事?”


    陶渡似乎也發現了自己很失態,但事情確實很急,早報早安心,於是稟到:“稟閣老、稟郎中令,君上在宮中遭刺客行刺,傷勢不輕!現下四處緝拿刺客,全城禁嚴!”


    花九畹噌的一下站了起來,本想核實事件原委,心中已經明白了一切。


    景衝看起來十分焦急,“備車,我隨郎中令一起進宮,立即派人向衛尉和中郎將核實事情原委。對了,花老就在老四那邊,請他與我一同進宮。”


    陶渡諾下,趕緊辦事去了。葉晨趕緊收攝心神,拍打著臉,一不小心,居然喝得有些過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葉晨趕緊起身,衝景衝磕了個頭,“事發突然,於緝拿惡徒若有驅策,請閣老示下。”


    葉晨這個動靜一出,花九畹頓時側目。一是因為,這個傻女婿原來還真不傻,對於朝堂和國家大勢看得如此分明;二則是這家夥的反應也太快了,快得自己幾乎完全跟不上了。


    景衝一直很欣賞葉晨,也包括葉晨這股機靈勁兒,景衝到:“今日不便再飲,景府本就是十將軍的家,有時間多到府上來坐坐,老夫與花老進宮看看,郎中令也一起吧。”說完出堂而去,有花福林在場,花九畹隻得跟著。


    離開客堂時,景衝自言自語到:“王侯將相,不能寒了人心。就算簡國,也是需要幾個惡人的。”門外並無雜人,這句話葉晨聽得清清楚楚,難道是說給花九畹的?


    景府離皇城也就幾條街,若花九畹想要速去,隻怕景府的車還沒備好,花九畹就到皇城了。既然景衝發話一起去,花九畹也不好多說什麽,身為皇帝身邊的核心警衛,發生這樣的事,怎麽說都是失職。


    景衝出門前那句自言自語,今日趙翯遭到行刺之事,定然大有文章。葉晨方才跪下去之前,似乎便想通了事情的原委。花九畹身為郎中令,總管宮中龍尉,更總領君側護衛之職,皇帝老兒被人行刺,郎中令難辭其咎。另外,衛尉和中郎將兩職,一人是執掌皇城禁軍尤良,一人是統領京都衛軍的景維行,多少也逃不脫幹係。事已至此,這三個人,要麽找棵大樹好乘涼,要麽,就做自生自滅的孤魂野鬼。


    事已至此,不如早早迴家。待葉晨出了景府,城中果然已經禁嚴。葉晨的宅邸離景府很近,有意繞了段路,路過花府之時,花府大門口那架豪華的車仗,明顯是宮中之物,不知在此等了多久,卻不知要接的人已進宮去了。葉晨心裏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但就是明白,宮裏發生的事情,必定是兇多吉少。


    好好的簡國,又是一場變亂。葉晨十分慶幸,自己沒有打算對景衝動手,人家幹掉一個國君尚且不慌不忙,幹掉幾個葉晨,又有什麽好顧忌的。同時,葉晨心中驚歎著行刺事件的許多巧合。幾天前,花九畹受命公幹,離開中霄一去就是幾天。花九畹要是不離開中霄,刺客也沒什麽機會,趙翯當然知道最近中霄不那麽太平,到底什麽事可以讓趙翯心甘情願的調走身邊第一高手。這一下午,花福林不是在景府做客嗎。葉晨算是明白了,景衝那份隨意的焦急,那句似乎聽不出來去的自言自語,還有下午那份簡單的賞識。景衝早就知道趙翯安排下來的刺殺行動,今天之所以沒防著葉晨,是因為景衝清楚的知道,葉晨不會亂來,也不敢亂來。


    趙翯與景衝,這一對賢君能臣,連幹掉對方的時間點,選擇都如此默契。這對君臣之間,什麽時候發生衝突的,葉晨不會知道。但葉晨知道,任何一位君王,都不會容許臣子的背叛;葉晨也知道,景衝極其看中那個自己賦予自己的“政烈”之名。趙翯的老爹受景衝教訓尚且服禮,對於年輕的趙翯,簡直是“豎子焉敢造次”的訓教。


    至於趙翯必須死的原因也不少。詹於合的死,或許就足夠讓詹天齊逆鱗倒豎。如果說詹於合的死是一場意外,那麽趙翯毫不掩飾的又幹掉了詹平章。就算詹天齊能忍,把天齊兵棧的發揚光大當成畢生抱負的那些人,如何忍得了。這方麵的故事和典籍,相信天龍陸還是有的,中土史書的陳橋兵變一事,趙家,那可是主人公光環套滿一身的存在。


    撇開天齊兵桟不說,趙翯居然連景衝的兒子也沒放過。景義死了,隻因那是景衝最心疼的兒子。無論從君臣之道,還是恩仇之道。如果條件允許的話,趙翯當然不會放過景衝和詹天齊。在趙翯心中,景詹等輩,皆是亂臣賊子,花家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一定要看誰順眼一些的話,也隻剩胡忠賢了,沒什麽理由,僅僅是老胡真心扶天子上位而已。


    趙翯或許早已看透,趙家的東西,趙家不要了,姓景的和姓詹的也休想。斷子絕孫這套路子一使出來,事情便再難有什麽轉機。景衝和詹天齊確實無意篡國,但更不想被人抄家滅門,估計中土宋朝那位趙老哥也是這麽想的。人家真的不喜篡逆之名,但是和性命比起來,隻能二選一的話,那就讓我用性命來背負所有的名吧。


    不知景衝會不會自嘲,所謂的“政烈”,到頭來殺了自家的君上。也不知詹天齊的“兵烈”,烈到哪裏去了,天齊兵棧的十六字豪言,以後還有沒有臉再讀一讀、念一念。


    ——列國不戰,百姓樂業,天下息爭,永不篡立。


    趙翯太年輕,需要太多的試錯,看來還不能適應每一個課題都生死攸關的環境。景衝老了,再也沒有太多的時間和機會去進行無意義的消耗。若是天下太平之時,這君臣二人問題不大,如今列國環伺,簡國動蕩衰落,這一對賢君能臣磨合的環境,一開始就是地獄級別。


    在殘酷現實的擠壓下,君臣間,拔出了鋒利的劍,本應背靠背對外的君臣,渾然不覺自己和國家的迷失,隻知道,死死盯著那個手裏有劍,且離自己很近的那個人。上次有人刺殺趙翯的時候,花九畹把參加行刺的刺客全滅了,一個活口都沒留下。那是因為,花九畹知道主謀是誰,花九畹希望憑一己之力,化解簡國尖銳的君臣矛盾。怎奈計劃趕不上變化,預期的正向變化都沒發生,負麵的事件卻一個沒避免,費盡心思出力不討好。


    這一次刺殺,是景衝第二次反擊,毫無保留的反擊。趙翯的生命已結束,被搶救一下的資格都沒有。他在位的時候,可以埋怨臣子們辦事不力,甚至可以侮辱,但不應把別人的過錯和問題,輕易便遷怒給他們的家人。


    即便如此,葉晨還是對趙翯生出一些憐憫,生在帝王家,除了錦衣玉食,也不知趙翯過了幾天好日子,那種打心眼兒裏會蹦出快樂的好日子。葉晨猜測著,或許趙擴和趙翯在光華寺,聽無識大師說法的那段日子,才是兄弟倆短暫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吧。


    次日一早,百官著喪服入朝,眾皆悲慟,亡君已矣,殯葬從禮。


    景衝以丞相之尊,暫代監國,百官祭奠國殤,亦各司其職,不得懈怠。趙翯在位的時間並不長,也沒為簡國做什麽大事,百官之中悲痛欲絕者卻不在少數,這多少讓葉晨有些費解。花九畹和景衝之間,形成了某種默契,葉晨也很自然的卷入了這種默契。不愉快的事都過去了,大家齊心協力建設國家,便是對曾經的執政者們,最大的告慰和尊重,也是對黎民百姓最大的尊重。


    葉晨也在百官之列,雖披麻戴孝,心中何止頗有微詞,簡直是微詞不斷,想斷都斷不了。便在葉晨微詞橫行之際,景衝的一份政令被太監念出來時,葉晨隻覺菊花一緊。


    “著宗正擇趙氏王侯賢良才俊,至萬言齋太學履課,複與地方劃治,德能俱善者,是為仁君,以證天道昭彰。”


    以景衝的才學,這麽重大的事,當然不會如此草率,至少行文不會如此草率。但實際情況就是這樣,這次簡國君臣的生死博弈中,趙翯下了死手,卻被臣子們反殺。勝負可謂幹淨利落,好戲落幕之後才發現,簡國沒了合法的政權代理人。離國受惠於天龍計劃,尚在消化之中,這一次還沒來得及落井下石。但不管列國態度如何,隻要大家還想在簡國這杆旗下吃夥食,就必須立好這杆旗。於是,擁立新君的大膽創想,就這麽滑稽且隆重的出來了。


    既然攝政,那麽除了打擊謀害君王的惡徒,還要懲治保護君王不利的失職官員。景衝的“政烈”之名,果然一點也不輸其他三“烈”。簡國朝廷許多朝臣,挺過了胡忠賢的排擠,又挺過了趙擴的清剿,能熬到趙翯這一關的已是鳳毛麟角,過了,還要接受景衝的洗禮。簡國的能臣善吏要麽歸隱,要麽殞命,亂站隊和站錯隊的也洗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這部分,能力幾何不好說,景衝用之,必有如臂使指之效。散朝後,葉晨特意找了交情好的同僚,解讀閣老的文章大義,差點把自己噎死。景衝那幾句話的意思,就是讓宗正府去全國各地,把有趙氏血脈的正統皇族之人找一些來,這些人有才學有抱負更好,都放到萬言齋學習學習,然後再放到地方曆練曆練,幹得好的直接捧上龍椅。也隻有這樣,才能順應上天為簡國主持公道的天意,才能體現簡國的善惡報應分明。


    葉晨用腳想也知道了,趙家在簡國各地的那些“王侯”,充其量也就是放養的富家翁,有理想有抱負是極度危險的,宗正府這次去,無非選幾個年輕人到中霄深造一下,有沒有才能另說,關鍵是,不能向“朝廷舊臣”翻舊賬,因為賬上都是血。隻要鐵了心不算賬,就教你治國,就讓你子孫綿延、享盡榮華富貴。


    類似選賢任能的想法和倡議,葉晨剛到彖國時有過類似考量,卻沒敢開口,不知景衝哪裏來的靈感,百官居然還有人附和,且大讚古訓之妙。


    幾天後,詹天齊也來到中霄,在趙翯的靈堂麵前隨意做了做樣子。他沒把趙翯的棺槨破開,便是給足了趙家麵子。景衝當然知道趙翯怎麽死的,也知道誰下的手,詹天齊同樣知道,但有些事還是得向天下有個交代。


    簡國已經找到了足夠的證據,這一次趙翯的死,是離生門針對春雨行動失敗,做出的報複計劃,鐵證如山。至於事件中是否摻雜第三方勢力,目前還沒有找到任何證據。簡國在這次的調查中,十分客觀的撇清了離國和離生門的關係,客觀得令人瞠目。接下來,景衝把簡國朝廷的目光,轉向了冉國尚未被鯨吞蠶食幹淨的土地。天龍計劃一路行來不易,把冉國的土地和人口收拾幹淨,劃入自家地盤,也算是對先君在天之靈的一種告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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