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衝幹了小盅裏的酒,葉晨順勢接過酒壺,給老頭滿上,又給花九畹滿上,自己的也沒空著。這種時候,千萬不能亂說話,隻要開口,就可能站錯隊,甚至站對了地方也是死,因為別人想幹掉的,也有可能是急於站隊的人。


    葉晨打定主意,今晚就幹脆裝聾作啞,向未來的嶽丈大人學習。


    “你今日沒打算對老夫動手,說明你分得清是非。”


    下午南池邊那番鬧劇,景衝當時隻是讓身邊的護衛們退下,似乎沒有追究什麽,此時提起,似乎也沒有放過什麽。葉晨不知這話要如何接,傻傻愣了一會兒。景衝又道:“本來把你留在豐寧郡,是想讓你遠離是非之地,可有人偏要把你弄迴來,也罷,這些曆練,果然還是你的造化,老夫撿個順水人情。”景衝說著,抬酒嘬了一小口,葉晨趕緊還了一盅。景衝說的順水人情,當然是說趙翯安排葉晨行刺,葉晨非但沒有動手,還主動警示的行為。


    景衝伸手拍拍葉晨的肩,繼續說到:“不過,老夫果然沒看錯你。”


    花九畹不說話,自顧自飲,自顧自吃,自顧自發呆。剛才花福林在的時候還好,現在隻覺氣氛尷尬,偏偏沒有提出散席。葉晨想起了那句段子,把心一橫‘隻要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反正咱家閣老高興,尬就尬一會兒咯。’


    又過了良久,景衝開始感歎,這突然說起的,是自家的子女。景衝古稀之年,膝下四子三女,一代傳一代,四個兒子都早已成家立業,也為景府添丁增口,可謂兒孫滿堂,承歡膝下。本應享盡天倫之樂的景衝,似乎從今日的變局中感悟著什麽,居然向花九畹和葉晨這兩個石頭似的存在訴起苦來。一會兒說次子不才,辱了門第,一會兒說四小子誌短,空有經天緯地之才,卻隻想著救死扶傷。景府四位公子的事,在中霄從來都不是什麽秘密,在眾人口中,那可是佳話。景衝的四個兒子,天生就是做學問的好料,不僅能做學問,還一個個都長得峻峭英武,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四個兒子均非紈絝子弟,德行方麵,更是為中霄百姓津津樂道。


    葉晨不知景衝的思想為何如此跳躍,剛才還在說下午行刺的事,一轉眼,怎就就說起了家門不幸。再者,景府都算家門不幸的話,尋常百姓家豈不是都應羞愧得懸梁自盡才好。葉晨不理解景衝今日的表現,也很正常,花九畹則十分清楚景衝哀歎的原因。


    簡國號稱天龍大帝嫡係血脈,朝廷的結構也不僅僅是彖國那種,隻要有個“六部”,剩下的事情臨時分一分就都能擺平的。簡國和離國,可都是正兒八經的“三省六部”製,有“三公九卿”職,雖然有些位置空著,但禮法和朝製井然有序。


    國家的繁榮,當然少不了統治集團的上進和人民的勤奮。景衝作為國家首輔,景府的家庭情況,也是全國人民的表率。景府長子景仁,空得景衝悉心栽培,不惑之年將盡,如今仍舊是戶部一位侍郎。別人或許看不明白,景衝又如何看不清楚。景仁這一輩子,充其量混到個戶部的尚書,已是極限,而且還有可能是景衝拿刀逼著他,他才肯無奈高就的。景仁要是有得選,他寧願做道士,也不願做官。在景仁的眼裏,三公九卿,皆是雲煙,隻有精神的世界,才值得畢生探求。景仁和花九畹的交情,同樣是中霄城百姓們的談資,不論緣升道還是靖武道,係出同源。天人合一,萬物自然的理論,永遠不會缺失信眾。


    次子景義,性情更是狂放,醉心於武功,好惡分明,猶有鋤強扶弱之心,一副遊俠心性,最好每天的生活都充滿意外和刺激。景衝的四個兒子之中,景義乃是文武全才,用景衝的話講“其才深不可量”。可惜偏偏缺了承父誌的心,什麽家國天下,皆是技巧之術,不如劫富濟貧爽快。景衝嘔心瀝血將其帶入仕途,不料一朝其言:“得天獨厚者,天地獨薄之。”景衝振聾發聵之餘,景義已辭官遊曆去了。景衝也知強求無益,隻盼他日浪子迴頭,父子同心,共輔社稷。怎知景仁從此浪跡天涯,數年才迴中霄一趟,每每攜妻兒拜謁高堂,始終不眷權貴,不戀榮華。


    景衝每每談及景義,多有歎息,為父酷嚴,亦毀其子。待景衝明其理時,已過生兒育女之齡,縱能生養,育之教之則力不從心,若有不慎,更有溺愛縱殺之憂,恐留後人恥笑。


    言及三子“興”、四子“德”,皆屬差強人意,景興好結交朋黨,三教九流不分,尊卑無差,行行有染,營生甚廣,每每點到即止,卻不深耕。景德淳良敦厚,著意於醫道,不為機巧,不諂人情,仿若下凡渡世的菩薩。


    人言景家積了大德,才生了這麽些好兒子,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四個兒子中沒有一個敗家的。景衝卻有苦自知,幾輩人心血開創出來的事業,到了現在有可能麵臨無人接班的窘境。某天若是自己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之時,誰來主持國家大局,趙翯嗎?還是詹天齊?


    在景衝的眼中,無論趙擴還是趙翯,比起他們的父親趙炎,都太過稚嫩。若是自己的時間再多一些,不論輔佐趙擴還是趙翯,簡國都大有希望。現在看來,這些都不過是景衝的一廂情願罷了。


    景衝與花九畹的輩份,乃是叔侄。談及天下大事的時候,兩人卻像朋友。景衝今日絮絮叨叨話特別多,盡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若至坊間異地而處,這分明是市井之間的升鬥小民在喝酒聊天。就如尋常巷陌兩隔壁的老鄰居,花九畹終於肯開口了,不時安慰一下景衝,不時也念叨兩句對花嶸月母親的思念。這兩人來來去去,總是繞不開簡國這個大圈子。葉晨遣退仆人,自己服侍這兩位,兩位肯講人情的長輩,就算再討厭,又能討厭到哪裏去。


    趙炎死得蹊蹺,趙擴登位之後,便大肆清理朝堂,一發不可收拾。除了胡忠賢的逆黨,許多並無幹係的良臣能吏都受到牽連,景衝和詹天齊也在“不正常官員”之列。為了簡國幾代人的事業,也為了簡國的黎民百姓,景衝在明知離國對趙擴有所行動的情況下,默許了離國的斬首計劃,趙擴就此殞命。趙擴在位的時間雖然短,卻像一位資深的暴君,其對簡國朝堂政治生態的破壞,讓景衝和幾位老臣心如刀絞。


    接著,二次登位且更加年輕的趙翯,在經曆了諸多變亂之後,變得無比謹慎和小心。在獲得一些證據,且掌握了一些實權之後,趙翯義無反顧的開始治理這個國家,按自己的自由意誌執政。年輕的君王,有想法、又有熱血是好事,但趙翯的自由意誌,早已因環境變得畸形。離生門毒死趙炎事件,如果還能被視為老臣們的“過失”。那麽,趙擴九鼎峰遇襲事件,則是赤裸裸的背叛和陰謀。趙擴再邪惡,也是趙氏一門的血濃於水,臣子表現得再恭順,也是外姓的狼,他們都有企圖。


    趙翯本來可以選擇等一等,隻要再隱忍幾年,這些老不死的死掉幾個,那些半老不死的也能逐步削奪權利。但患病一事,讓趙翯徹底失去了忍耐的資格。胡忠賢作亂期間,為了控製和迎合趙翯,利用了大量的非正常渠道,向宮廷大量輸送女色,對於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來說,這幾乎是不可抗拒的。胡忠賢也沒料到,這些操作對於簡國趙氏,無異於挖坑埋雷,其中隻需要有一個不安定因素,最高權利的掌握者便高概率進入了中道崩殂階段。當趙翯認識到事情的真相之後,縱然追悔莫及,也隻能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萬言齋醫字一科都治不好的病,連求神都不好意思開口的病,讓趙翯體麵的九五至尊外表,薄得像一層宣紙。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既然再也上不了天堂,那就拉著那些壞人一起,衝向地獄!


    景衝舉杯向地上倒了一盅酒,眼中充滿了慈愛和惋惜。就在半月前,他收到了景義的死訊,景義是被人故意殺掉的,死得很慘,連最後見一麵的機會都沒有。景義再也不能帶著他的妻兒到中霄來向父親請安了,而景衝,也再不能見到那個自己最喜歡的兒子。


    當提及景義的時候,葉晨才赫然發現,今日景衝腰間這枚玉佩,以前未曾見過。自從葉晨接觸景衝,老頭身上能看到的,是一塊古樸的玉璧,周邊如意祥雲環繞,山川水澤盡有,雲中及天地間群龍騰躍,乃是滿朝皆知的“群龍同德璧”,以映周易乾卦用九群龍無首之上上大吉。景衝當年為了肅清朝堂,與簡國舊勢力針鋒相對、力挽狂瀾,幾次命懸一線,最終放倒了趙炎的親叔,簡國朝堂之風一時清正無雙。除了加官進爵和封賞之外,趙炎親手將此玉佩送入景衝掌中,君臣四拳相握,結下吞吐天地之誌。


    然而今日,景衝腰間乃是一枚四喜合壽的玉佩,大小與群龍同德璧小了一點,非但鏤空,色澤更是青碧有別。《禮記》的典籍中,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之說,虞卿蘭對葉晨便有贈玉之實,兩人當年在雙屏山下時,虞卿蘭也曾聊過些玉的軼事。葉晨此時發現了景衝身上所戴玉佩的變化,卻沒能洞察其他變故,看來是神經刀的老毛病又犯了。


    以景衝的實力,追查真兇,並沒費多少周章。報複與否,才是最艱難的抉擇。因為背後那個指使行兇的惡人,不是離國或者離生門,而是趙翯。


    趙翯,一個十九歲的孩子,簡國至高無上的君王。重新登位之後,趙翯拒絕了胡忠賢的趨炎附勢,甚至差點抓住胡忠賢這個逆賊,這讓景衝眼睛一亮。趙翯得知天龍計劃之後,更是君臣一心,破天荒的與離國合作,騙過了天下。這讓景衝對這個年輕的國家繼承人,充滿了信心和希望。但趙翯轉變的速度,完全超出了世人的認知,更加超出景衝的認知。


    簡國在天龍計劃蓄意丟失北霄的時候,詹於合本可全身而退。結果,詹於合還是率軍死戰,問題就出在趙翯的密旨中。按計劃,趙翯會降旨,保護好國家的重要人才,以君命的形式讓這些人員離開北霄。在景衝和詹天齊的預料中,這道密旨當然是命令詹於合撤出北霄的命令。事情發生的時候,趙翯十七歲。那時的葉晨已經是彖國風光無限的人物,在這件事情上,居然沒看出半點端倪。


    同樣沒人能料到,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在足以震驚天下的天龍計劃中,另外設下了一個小小的局中之局,利用正常執行的天龍計劃,巧妙地除掉了詹於合。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趙翯除掉的,是詹天齊的最佳繼承人。那道本應命令撤退的聖旨,成了不能撤退的聖旨。


    天龍計劃第二階段的後期,詹天齊終於有機會證明了這一點,卻為時已晚。次子詹平章,被同樣的手法,在奉命丟失東平關之後,斬立決。除了詹平章之外,還有一大批隸屬北霄的忠臣良將,他們已經提前喪命,為趙家陪葬。


    在謀害臣子方麵,趙翯的才華已屬絕嶺獨峰。而作為臣子,詹天齊對國家的忠誠令人欽佩,卻不值得效仿。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禮教言傳,不過是統治者對於潛在反叛者的一種本能的防禦性麻醉而已。


    數天前,景衝收到詹天齊的書信,詹天齊對趙家的政權,已經完全喪失了信心,更有殺昏君,然後解散天齊兵棧的想法。景衝左右為難之際,宮中傳來消息,趙翯已數次向不同人等下了密旨,內容很簡單“殺景衝”。這些人當中,便有一個叫做“十巳”的名字。


    葉晨今日入府,府中確實有些準備,但並不算周全,陶渡比起沐世,做事還不夠細致。


    “自從你來到簡國,老夫一直對你有所防範,看來是老夫多慮了,應該給你些機會曆練曆練。”景衝所指的防範,當然是用人方麵的防範,今日本應發生的行刺,景衝早就備好了籌碼,根本由不得葉晨抉擇。至於葉晨進入景府上演的三殺,確實給景衝今日的時光,增添了一點點樂趣。


    景衝又嘬了口酒,轉向花九畹到:“九啊,過去的事兒不提了。”


    話音剛落,陶渡忽然跳進堂來“稟閣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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