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兩次虧後,方重衣決定閉嘴,跟她這樣顛三倒四的對話,實在太被動。


    蘇棠得不到迴答,精神又鬆懈下來。她走到桌邊,習慣性地開始研墨。酒勁過後是鋪天蓋地的睡意,她眼皮打架,腦袋止不住往下點,手上卻還在下意識磨著那塊竹節墨。


    方重衣其實早就寫完了,隻是想看她什麽時候一頭栽進硯台裏,便不動聲色寫著詩文閑筆。


    莫約小半個時辰後,旁邊沒了淅淅索索的動靜,他再抬頭看,蘇棠半歪在桌案邊睡著了。姿勢很清奇,與桌子保持了一個微妙的平衡,似站又似靠,隻差一點點就要栽倒,又好像永遠倒不了似的。


    他麵無表情擱下筆,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正要起身的時候,桌邊又傳來緩慢的窸窣聲響。


    毛絨衣料和桌麵擦出細密的簌簌聲,嬌小的身軀一點點往下滑,肉眼可見的速度沉沒到桌子底下,又順著桌腳慢慢歪到他腳邊。


    腿上靠著不輕不重的分量,方重衣卻覺得似壓了塊沉鐵,難以應對。他不好再挪步,心中煩躁了片刻,傾身把人打橫抱起來,打算扔到對麵鐵梨木寢榻上去。


    走了幾步,便不自覺放慢步伐。


    懷裏的人很輕,很軟,令他想到在歲安閣遇襲時把人護在身下的時候。清瘦的身軀微微蜷縮,臉頰朝裏邊,躲避和防禦的姿態,額角微微抵著他肩頭。


    蘇棠之前喝了點酒,酒意都上臉,而方重衣沐浴後換的是一件寬鬆的薄衫,麵料清透,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臉頰發燙,像肌膚相親的溫度,均勻綿長的唿吸盡數落在頸側。


    他的唿吸微亂,環抱著肩膀的手收緊了些,又低下頭,湊近到能數清睫毛的距離,心道現在她的臉頰應當是紅的。


    但他對「臉紅」隻有這麽個抽象的概念,這輩子也不可能見到「麵若朝霞」、「唇紅齒白」等是怎樣的顏色。


    寢榻邊,他出神片刻,把人放上去,走了半步,又迴頭把被子給搭上。


    從抱起來,到換地方蓋被子,怎麽折騰都無所謂,幾乎乖巧到人畜無害,和平時動不動就要針鋒相對的樣子簡直天差地別。


    方重衣又迴到書桌邊坐下,手撐額頭隨意翻著閑書,偶爾往寢榻邊掠一眼。


    天色灰蒙蒙亮,蘇棠在睡夢裏聽到遙遠的雞鳴,一個激靈睜開眼。室內被不甚明亮的天光罩上一層灰白的霜,她下意識往窗外看了看天色,心想幸好沒睡過頭。


    昨日一大早,吳嬸便千叮嚀萬囑咐,今天會去集市買新鮮的野菌,那五隻鵝要蘇棠幫忙喂一頓早飯。


    蘇棠愣愣睜著眼,醒了醒神,才發覺今日的床格外舒服。


    自己竟是躺在陌生的寢榻上,身上還蓋著柔軟的蠶絲錦被。


    她警覺地轉頭去看,書桌邊,方重衣手撐額頭睡著了,眉頭微蹙。淡淡晨曦落在精致的側顏上,衝淡了沉鬱氣息,像柔美寧和的水墨畫卷。


    她迴想昨夜,依稀記得果酒喝多了,有些上頭,暈暈乎乎就睡著了。看著書桌邊那人柔和的側臉,她簡直有些不敢相信,這人是發了什麽善心,居然會容忍自己在一旁安生地睡大覺?


    蘇棠無聲掀開被子,躡手躡腳下了地,在書桌和房門之間左右踟躕。她現在很為難,昨日是信誓旦旦答應了吳嬸的,不能不去,但沒想到中午會被他帶走,晚上又留在房裏。現在若隨意離開,迴頭他醒了,會不會一怒之下殺死自己?


    她屏住氣息以極緩慢的速度湊近去觀察,世子的唿吸綿長,睫毛也沒有顫動,應該是睡的挺熟了,可以趁這會兒功夫趕緊去把鵝喂了。


    剛挪了半步,蘇棠又頓住,賊兮兮迴頭張望。世子的睫毛又長又密,晨曦籠罩下還泛著零星的光,她不禁開了小差,感歎一個男人眉眼長這麽精致做什麽。


    走神的功夫,那雙眼睛警覺地睜開,眼底有陰戾閃過,下意識便緊緊攥住身邊人的手腕。


    入骨的痛襲來,霎時間,蘇棠冷汗都冒出來了。她沒想到這人剛睡醒手勁兒就這麽大,更沒想到這麽點動靜就能使他清醒過來。


    這防備心也太強了。


    聽到抽氣聲,方重衣眼中劃過一絲怔然,鬆開手。


    蘇棠低頭,默不作聲揉著手腕,趁他臉色還算溫和時試探:「我昨日答應吳嬸,今早要幫忙去喂鵝——」


    方重衣神色淡淡,默然聽著,餘光掃了幾眼她被勒紅的手腕。


    「世子可否給我一盞茶的時間……」


    良久,平靜溫和的聲音道:「去吧。」


    蘇棠意外至極,他居然半點沒遲疑?看臉色,也沒什麽不高興的樣子。她不敢多耽擱,生怕這位反複無常的世子爺又反悔,行了個告退禮,便退出房門。


    方重衣不動聲色抬眼,看那個背影消失在門邊,腳崴的緣故,走起路來還一瘸一拐的。


    待人徹底離開了,他收迴視線,淡聲道:「進來。」


    書房連結的小室有道隱蔽的側門,身著勁裝的挺拔身影聞聲閃現。


    「世子。」韓蘊對主上拱手行禮。


    方重衣沒迴應,視線觸及那封裝了賬單的信箋,麵色又添幾分陰沉。


    韓蘊不解,世子爺這是和皇上鬧什麽矛盾了?怎麽隔空傳個信都能氣成這樣?他見信箋封口還沒壓上,裏邊隱隱露出袁家列的清單,隱約琢磨出些意思。昨日世子和蘇姑娘在島上遇了刺客,早在之前,皇上就傳過話讓世子把人解決了,這樣看來,那刺客怕不就是皇上身邊的人……


    一遝信箋送到他眼前。


    「送去,再傳句話,讓他少管閑事。」清冷的聲線似金玉質地,格外高華。


    韓蘊聽了這話簡直眼前一黑,不但要送賬單給皇上,還在他麵前說什麽「少管閑事」,自己還有命迴侯府嗎?


    他想了想,世子畢竟是在氣頭上,說的話自然做不得數,麵對聖上,還是要委婉溫和無刺激才好,心中便大致勾勒好了說辭:蘇姑娘的事世子自然會有所考量,聖上不必太費心思,雲雲。


    想到蘇棠,韓蘊確實想起一樁正事,抬頭道:「有件事要稟報世子。前些日子在城東出沒的鄰國人,近日往侯府這邊聚集,似乎真是尋著蘇姑娘而來……」


    方重衣淡然應了一聲,半垂著眼,似沉思又似出神。


    蘇棠來到後院,往關了鵝的柵欄邊張望,有個草編籃子,裏邊是鍘碎的苜蓿、玉米秸稈、萵苣葉等,吳嬸提前已經備好了。她其實挺害怕的,鵝太兇了,啄上一口簡直痛得鑽心,也不知道吃草的動物為什麽會這麽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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