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在說氣話而已。」何雅笑了笑,寵愛地摸了摸棠棠頭頂。這孩子黏媽媽,又怕打擾媽媽太多,小心翼翼得令人疼愛不已。


    「什麽是氣話?」小女孩不解地問。


    「就是、嗯……我們有時候,因為太生氣了,所以會說一些不好聽、讓別人很傷心的話,可是,其實我們不是那個意思,說出來的話也不是真的。」


    「唔……」小女孩睜著亮晶晶的眼,臉上茫然的神情看來似懂非懂。何雅想了半天,才想到該舉什麽例子。


    「就是啊,像瑪彌小時候,有一次忘了為什麽,也是跟同學吵架,結果同學就很生氣,說瑪彌的製服總是髒兮兮的,是垃圾桶裏爬出來的小孩,他最討厭垃圾桶裏爬出來的小孩,以後再也不要理我了。」


    「怎麽可以這樣?他們好壞喔!」小女孩握緊了小小的拳頭,義憤填膺。


    何雅心頭暖暖的,摟了摟為她抱不平的棠棠,又繼續說道:「我那時候聽了,也是好生氣又好傷心喔,迴家之後躲在廁所哭了好久。可是呀!那個同學過幾天又笑嘻嘻地跑來跟我玩,好像完全忘了這件事。」


    「咦?」棠棠的小嘴張得圓圓的,「怎麽會這樣?他不是說再也不理你了嗎?」


    「是啊,我猜,他當時根本不是故意的,隻是氣極亂說話,根本不知道他那麽說會害我很難過……所以啦,我想浩浩也是,他今天隻是因為你沒陪他玩樂高太失望,所以才這麽講,明天等他不生氣了,你們就又是好朋友了。」


    「唔……是這樣嗎?」小臉蛋很明顯鬆了口氣。


    「是啊,所以,棠棠以後也要記得,生氣時不要說會讓別人傷心的氣話喔。」


    「好。」棠棠幹脆地點了點頭,偏首想了想,又問:「可是,為什麽瑪彌的製服會髒兮兮的?」


    「因為那時候阿嬤每天要顧小麵店很忙啊,有時候忙過頭,就忘記幫瑪彌洗製服或運動服……或是瑪彌放學在小麵店幫忙,衣服也會不小心沾到醬油啊、湯汁啊,難免有些洗不掉的痕跡,別人就覺得我髒兮兮的。」提及童年往事,何雅心中其實很有一番冷暖。


    孩子間的無心玩笑刻薄傷人便罷,重點是她的母親忙於生計,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已是頗感吃力,當然無暇顧及她的學業與交友狀況,更遑論這種母女間的睡前談心了。


    時常,她心裏有委屈,總是默默和淚吞了,沒得向母親訴苦;就算鼓起勇氣訴說,母親迴應她的,也永遠是一句「我在忙」,與站在小麵攤前的忙碌背影。


    因為無法責怪母親,偏又需要成就感與認同感,久而久之,何雅反而養成在同儕之間異常活潑、愛熱鬧的性格。


    她在團體之中十分活躍,熱衷建立人際關係,或許也帶著幾分討好的意味,亟欲證明「她很快樂」、「她完全沒有因為空虛的家庭生活感到寂寞」的形象;幾乎沒有意識到這是否在了解她的人眼中,顯得格外淒涼。


    何雅捏了捏小女孩的粉頰,柔聲道:「好了,棠棠,你乖,快睡覺吧,已經好晚了喔。」


    「好。」小女孩點頭揉眼,瞧來真的很想睡了。隻是,躺在床上沒一會兒,進入夢鄉前,又不放心地對何雅拋下一句:「瑪彌,如果我早一點生出來就好了,這樣,別人說你是從垃圾桶裏爬出來的小孩的時候,我就可以安慰你了。」


    「呃?」沒預料到棠棠會是如此反應,何雅一愕,心中衝擊莫名,竟有些想哭。


    那些關於童年的,不愉快的、寂寞的、失落的、難受的、亟欲掩埋掩藏的,竟然這麽容易便可被撫平撫慰;莫怪人說,生了孩子,人生才會圓滿。原來,陪著孩子一起經曆童年,就像在補償自己曾經不足的一樣……


    她在母親身上缺失的愛,如今從孩子真摯的童語中彌補迴來;棠棠是她的孩子,貨真價實,她給她的愛毫不隱藏,令她對她的未來生活,與母親的身分,更添了幾分實在感與認同感。


    「今天瑪彌陪你睡好了。」何雅心中一動,彎身躲進了棠棠的被子裏,將小女孩摟得牢牢實實,也不知究竟是誰在向誰撒嬌?


    明明一張單人的兒童床那麽小,長度也不夠長,腳踝以下都懸空沒有支撐,她卻覺得這是她躺過最舒服的床。


    棠棠在媽媽懷裏格格笑了起來,小小雙手懷抱母親懷抱得緊緊的。


    「瑪彌,我好想吃你做的馬卡龍喔!」棠棠發出一聲不知是懷念還是舒服的輕歎。


    「馬卡龍?那是什麽?」何雅對馬卡龍這三個字一點概念都沒有。是這十年間才出現的東西嗎?


    「就是那個,小小的、圓圓的、中間有夾一層……」


    「夾一層?什麽?」遲遲沒等到迴應的何雅垂陣一瞧,懷中的小女孩早已安睡,哪裏還能迴答她的問題?


    「真是……傻姑娘。」何雅親吻棠棠額心,笑望孩子的寵溺麵容就像個稱職的母親。


    不知躺在床上陪棠棠睡了多久,何雅最後是因為始終維持側躺姿勢,腰酸背痛痛醒的。


    她悄悄下床,舒展酸麻的雙臂與雙腿。窗外天色將亮,睡意漸去,有些口渴,索性走到廚房倒水喝。


    白天時沒有好好端詳過廚房,現在無人打擾,才驚覺廚房空間十分寬敞。


    開放式的廚房空間,有著猶如鋼琴鏡麵般質感的吧台、各種尺寸大小的餐具、五花八門的調味醬料、尺寸驚人的嵌入式烤箱,與許多她叫不出名稱來的……嗯……應該是烘焙器具吧?


    暫且不管那些她不懂該如何使用的硬體設備,何雅打開冰箱,歎為觀止地發現裏頭有冷凍藍莓、葡萄幹、核桃、砂糖、奶油、麵粉、蜂蜜、芝麻粉、塔塔粉、玉米粉……砰!何雅迅速拿了冰水出來,七手八腳地把冰箱門關上!


    太恐怖了!這根本就是個料理達人或烘焙高手的異次元空間,她怎麽會是這裏的女主人呢?三十歲的她究竟是怎麽迴事啊?她在這十年間到底都學了什麽啊?何雅坐在吧台椅上大口豪飲冰開水,心魂還沒鎮定,眸光又被吧台邊緣羅列的幾本書吸引——


    《快樂玩烘焙》、《躺著做甜點》、《新手零失誤的手感烘焙》。


    三本書的作者都是何雅小姐,而且,第三本書的書腰上,還很威風地印著:預購即再版的療愈係幸福烘焙新明星——何雅最新力作!


    噗——何雅嘴裏那口冰水險些噴出來。


    這麽長的頭銜,都不怕壓死人的嗎?而且,療愈係烘焙又是怎麽迴事?真有這麽神的話,她應該跟生命線合作,減少自殺案件吧?


    何雅本來是決計不會把這些有著虛浮廣告詞的書拿下來看的,可心中惦著棠棠睡前那句「馬卡龍」,不禁隨手抽了本下來,想從書內找尋什麽蛛絲馬跡。


    「小雅,你又來廚房找冰開水喝嗎?」


    噗——這下何雅嘴裏那口冰水真的噴出來了。


    這道低沉的誘惑聲線是誰的,她不用轉頭便能明白。


    莫教授?天都還沒全亮呢!他竟然這麽早起?


    「對不起!我吵醒你了?」何雅循聲望去,莫韶華倚在吧台另一頭,一身橫紋船領衫與休閑褲的居家打扮,與平時總是西裝筆挺的幹練拘謹截然不同,令她很有與這男人「同居」的實在感,明明已經喝過了水,卻覺得比方才更燥熱難耐。


    「沒有。」莫韶華搖頭。鏡片後的眼神依舊清清淡淡,微揚的唇角卻隱約透露些許笑意。


    他已經站在這裏看了何雅好幾分鍾,可是那個臉上神情變來變去、表情多到不像話,幾乎像在演誇張默劇的女人渾然未覺他的出現。


    真好,她又再度迴到他的生命裏,以最燦爛怒放的姿態。


    「你沒有吵醒我,是我一向少眠,我已經醒來好一會兒,並且幫前、後院的植物都澆過水了。」


    「啊?」何雅小小低唿了聲,有些不可思議。


    她的父親不是一個很好的樣板,所以她不太知道一般人的家庭生活該是什麽模樣?而丈夫與妻子的職責分工又是怎麽劃分?


    但是,原來她住院的這些日子,院子裏的植物都是莫韶華親自在照養,不是交由管家處理嗎?妻子不在家的時日,他究竟是用什麽樣的心情,在看顧妻子種植的草木花卉呢?


    「我確實很愛很愛你。」


    「小雅,歡迎迴家。」


    莫韶華曾經說過的話猛然跳上來,驀地令她雙頰飛紅,瞬間又有快燃燒的跡象。


    「你怎麽知道我來廚房找冰水喝?」何雅不願再想那些令人臉紅心跳之事,於是隨口揀了個最無關緊要的問題問他。


    「你這清晨老愛喝冰飲的習慣倒是十年如一日,即使失憶了也一樣。」莫韶華唇邊勾掛著微笑,深睞她的說話口吻無比懷念,總覺有股說不出的眷戀纏膩。


    每當莫韶華如此赤裸裸地用眼神或話語,明白表露出對她的依戀與疼愛之時,她總是心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何雅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如同往常一般,試圖用說話化解心中微妙的緊張感。


    「以前曾經看過一篇報導,說天才睡眠時間比一般人少……莫教授,你剛才說你一向少眠,又大清早就起來澆花,看來這篇報導所言不假。」


    「小雅,我不是天才。」莫韶華溫緩地道。


    「好啦,我知道,天才最不喜歡人家說他是天才了嘛。你不是天才,你隻是跳級的資優生。」何雅皺了皺鼻子,對莫韶華如此行徑十分不以為然。就像考一百分的人老愛說自己沒讀書一樣,簡直是拿他們這些考六十分的尋開心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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