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讓方子晨聽糊塗了。


    短暫的沉默後,他啞著嗓子:“可是我做夢了。”


    趙哥兒頓了一下。


    “你可能會覺得滑稽,但我第一次去源州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兒砸出事了,他被打斷了腿,後來······他也確實出事了,我夢見你在山上,那個人~”


    方子晨深深唿了口氣,才緩慢的繼續道:“我夢不清他的臉,但他那雙眼同李誌誠毫無二致,你同李誌誠算得上青梅竹馬,我看見你沒有反抗,為什麽?是不是因為那個人像李誌誠,所以你才······順從了?我控製不住的胡思亂想,但我不覺得我哪點比李誌誠差,直到鄭曉燕說那些話時,你沒有半句反駁的應承了。你不知道我當時什麽感受,我隻覺日了狗了,趙哥兒,我不介意你的過去,我介意的是你的過去沒有過去,我介意的是你把我······”


    “可是那個人是你啊!”趙哥兒臉色愈加蒼白。他抬頭看著方子晨,很認真的再次重複:“可是那個人是你,至始至終,沒有別人。”


    他說的話明明很輕,沒有歇斯底裏,沒有淒厲嘶吼,但卻震得方子晨一個耳鳴。


    他幾乎不敢相信。


    如今已臨近五月,天氣暖和,但方子晨卻覺得手腳冰涼,仿佛站在寒冬的冰雪中,全身有一瞬間的麻木,血液似乎都驟停了:“你,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趙哥兒望著他,眼睛也紅了,喉嚨深沉嘶啞:“我沒有胡說。”


    他永遠記得那天,哪怕如今已經過去七年。


    時間可以帶走很多不需要銘記的迴憶,但也能讓一些刻骨的記憶所沉澱,不隨時間而流逝。


    ……


    彼時的趙哥兒十六歲,是個有些抑鬱又沉悶的哥兒,他又瘦又黑,在村子裏並不起眼,在馬家也同樣如此。


    剛被拐到馬家那會兒,他總想著逃,馬家看他看得緊,他逃了幾次,卻次次都被抓迴來,大抵是無數次的逃跑惹怒了馬大壯,在最後一次被抓迴來後,馬大壯狠狠的打了他一頓,又連著餓了他好些天,趙哥兒去了半條命,好起來之後,他照舊的做工,但他總是一有空就往村口眺望,眼巴巴的,馬大壯警告他,說他的賣身契在他們手上,即使他逃出去,也是沒用。


    趙哥兒被打怕了,馬大壯的話也絕了他最後的念想,他也知道,他身無分文,終究是哪兒都去不了,他徹底的老實了起來。


    馬家觀察他一段時間後,漸漸放鬆了對他的監視。


    甚至到後來,晚上見不到人,馬家人也不介意。


    趙哥兒白天要忙著地裏的活,晚上迴來了,若馬家沒剩飯,他便摸黑去山上找野菜,他在馬家,除了要幹地裏的活,家裏的事兒也要做,每次做飯,馬家三媳婦總會輪流站在門口,監督他,生怕他偷吃,煮完後,她們便會把廚房鎖起來。


    馬小文割豬菜迷路時,偶然在山上發現了一個山洞,他在裏麵放了一口缺了邊的鍋,說讓趙哥兒以後挖了野菜就去那裏煮。


    出事的那晚,天有些沉,夜空飄著幾朵雲,月光時明時亮,他捧著一抓野菜剛從外頭迴來,就看見山洞口的老樹旁站著個人,那人穿著一身奇怪的衣裳,但看得出料子很好,短頭發,是和村裏人格格不入的打扮,他站在略暗的月光下,膚色近乎透白,模樣極為出色,趙哥兒都看得有片刻的怔愣。


    那人手撐在樹幹上,粗重的喘氣,後來也不知怎麽了,臉上突然躥起一陣不正常的紅。


    趙哥兒踩到掉落的樹枝上,哢嚓一聲,發出輕微的聲響,那人抬眸看過來,一雙眼睛滿是陰婺,卻又像埋伏於灌木裏的狼一樣,似乎覺得他很奇怪,而後微微睜大了眼。


    趙哥兒見他歪頭沉思了一會,又猛然搖頭,揮開手,嗓音嘶啞低沉的對他說:“快走快走。”


    第323章


    方子晨一邊揮手叫他離開,一邊往後退,像躲避瘟疫,又像趙哥兒是個什麽髒東西,不願他靠近。


    這樣揮著手叫他走開避他如蛇蠍的人,方子晨並不是第一個。


    趙哥兒穿的衣裳,多是馬家人‘淘汰’下來的。粗布料子洗得多了,難免會發白,常年幹活,衣裳也總是被草汁染上各種色,印在暗色的衣裳上,洗也洗不掉,看著髒汙不堪。而且夏季的陽光毒辣,就算坐著不動,也能出半斤汗,他早上幹活兒,冒的汗更是多,身上的味道並不好聞,他沒有能清洗的時間,到了時辰,他要匆匆迴家做飯,馬家人上桌後,他要喂豬,打掃豬圈,然後還要去河邊洗衣裳,有些小姑娘小哥兒見他穿著邋遢又一身味,便總是這樣,揮著手叫他滾開。


    他都習慣了,若換了往常,他會默默的離人遠一些,也不會產生任何或難受或氣憤的感覺。


    可這會,麵對方子晨,那個光是站著,就很風光霽月的人,他無端的感到難堪,他低下頭不敢看他,抱緊懷裏的已經有些蔫了的還帶著泥的野菜,無措的站著。他想立馬走,不礙人眼,可······


    他幹了一天的活兒,一整天除了在水溝邊喝的那幾口水外,並沒吃過任何東西,他疲憊不堪又很餓,他想煮野菜吃。


    今晚挖的野菜並不適合生吃,他躊躇了會兒,猶豫再三,還是決定進洞裏把鍋拿出來。


    山洞就在方子晨的身後,趙哥兒經過他旁邊時,方子晨像見了惡鬼一樣,整個人匆匆退後兩步緊緊靠到身後的樹上,姿態警惕,但雙眼卻含了血一樣,灼灼的盯著他。


    他拿了鍋出來,就要往山下走,方子晨卻突然撲了上來,將他壓在地上。


    鍋哐當掉地上,摔成了兩半,辛苦挖的準備拿來充饑的野菜,也掉了一地。


    他嚇壞了,慌亂不已,激烈的反抗起來,他沒有章法,隻胡亂的推,胡亂的抓,胡亂的拍打。


    混亂中,他扯到了方子晨的頭發。他聽見人嘶了一聲,而後雙手手腕被對方牢牢攥住。


    趙哥兒以為對方要揍他了,但方子晨並沒有打他,被扯疼了也沒有生氣,他雙眸猩紅,唿出的氣息灼熱,目光落在趙哥兒臉上,像是在借著朦朧的月光看他,又像是在確認著什麽,他輕輕碰了一下趙哥兒脖子邊上的淤青,問:“疼不疼?”


    他問:疼不疼。


    趙哥兒的掙紮叫罵一瞬間戛然而止。


    從沒有人問他疼不疼。


    這三個字,就像深海驚雷,平靜的海麵被炸開了。


    他不知道別人聽到這三個字,是何感受,但他自己心頭卻是酸澀的。


    從沒人問過他疼不疼。


    他被馬家打得遍體鱗傷時,村裏人見著了,他們隻會拿憐憫的眼神看他,然後問他,怎麽又挨打了?作孽哦、可憐的孩子、下次聽話些······


    他們說了好多,卻又好像隻會說這些,有些人甚至暗罵馬家缺德,但從沒有一個人問他,疼不疼?


    即使是劉小文和周哥兒,看見他被打了,大多時候都是‘馬家又打你了?那幫畜生真是黑心肝的,你不要哭’這樣的話。


    從沒有一個人,用憐惜的神態,問他的疼不疼。


    這三字,讓趙哥兒幹涸已久龜裂斑斑的心房久違地得到了一場甘甜的春雨。


    他就像一個被囚困在深淵裏的人,他沒有可以依靠的親人,快樂的時候有人可說,悲傷的時候卻自能獨自承受,他見不到天日,目之所及皆是貧瘠又荒蕪的黑夜,他渴望著光明,渴望著被人疼愛和珍惜,卻又隻能在深淵裏哭泣。


    “我好難受。”方子晨埋在趙哥兒脖頸邊,拿柔軟的細發蹭他,撒嬌的貓兒一樣。


    趙哥兒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能嗅到他身上幹淨卻又很淩厲的氣息,雖然摻雜著酒氣,但卻是很好聞的味道。


    “可以嗎?”方子晨抬起頭,他目光已經不清明了,聲音低沉沙啞:“可以嗎?嗯?如果你不願意就算了。”


    他沒有進一步動作,沒有強製的亂來,他在征求趙哥兒同意。


    趙哥兒緊繃著神經,定定看著他,像把他視為希望,突然急迫的問他:“那你可以帶我走嗎?我,我想離開這裏。”


    方子晨沒有猶豫,同樣很是急切的說:“可以。”


    趙哥兒處於一種僵硬的狀態,豆大的汗珠自臉頰簌簌滾落。


    “你哭了?”


    方子晨歪著頭,似乎在疑惑,見他身子都在顫抖,撐起身,一手摸索著在西裝口袋裏把那條藍色條紋方巾拿出來,囫圇的給他擦眼淚:


    “對不起,你別哭了好不好,對不起······”


    趙哥兒整個人都顫栗不停,渾身冒著一層冷汗,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他紅著眼看他,後背硌在粗糲的地麵上並不好受,全身都像被碾壓過一般,他無暇顧及,隻是不安又迫切的再次確認,問:“你真的會帶我走嗎?”


    方子晨點點頭,說:“嗯。”


    趙哥兒以為他是不一樣的,他在‘封閉’的山村裏長大,每天睜開眼就是幹活兒,沒接觸過什麽人,他太過單純,又太過渴望和心急,沒有人對他耳提麵命教導過他,但他知道,他不該這麽做,可他知道馬汶喜歡他,馬大壯夫妻疼他,不知是出於報複心理,還是真的被方子晨蠱惑住,對於方子晨說的話,他沒有懷疑,他都不知道對方叫什麽,來自哪裏,他就信了,他把自己交托了出去。


    浮雲已散,純白的月光從樹縫裏照下來,方子晨細軟的頭發泛著柔和光,被情/欲操控的樣子深深的印在趙哥兒眼底,方子晨發泄過後,神智開始清明,他驟然抬眸,毫無征兆的撞進趙哥兒的眼底,他在趙哥兒泛著瑩光的眼眸中,看清了自己布滿血絲的雙眸,撕咬的野獸般,他錯愕住了,趙哥兒受不了他的目光,顫巍巍的伸手攬住他的脖子,埋到了他懷裏。


    第二天醒來,沒見到方子晨的時候,他哀傷欲絕,瘋了一樣,拖著疲乏酸痛的身軀拄著根木棍到處的找他,可偌大的山間都被他尋遍了,也沒有見到方子晨的蹤影。


    問村裏的人,大家都說不曾見過這麽一個人。方子晨突兀的出現,又如風一樣走了,不留任何可以追尋的痕跡。


    此後幾天趙哥兒依舊是沒死心,一得空了就滿村滿山的找他。


    直到過去了半個多月,他才徹底死心。


    那個人大抵是離開了這個地方,他自己走了,卻把他留了下來。


    他沒有兌現承諾。


    他自己一個人,走了,就像從未來過。


    趙哥兒又迴到那個山洞前,靜靜的站了一夜。


    那個人,騙了他。


    當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心裏說不出的平靜,對方子晨,他無疑是怨的,卻又有難言的期待,控製不住的,奢望著他能再次出現。


    他不知道那矛盾的情緒叫什麽,他也不知道,什麽叫一見鍾情。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被蠱惑了,那個人那麽好看,那麽溫柔,大抵是沒有人能不喜歡他。


    他以為那束光,會把他帶出黑暗,照亮他,給他渴望的溫暖,可光明照耀過的深淵,卻比以往更為的黑暗。


    ……


    “我沒有騙你。”趙哥兒從衣裳裏把條方巾拿出來,往方子晨跟前遞,這方巾他之前都藏在他的小盒子裏,上了鎖,他們搬去源州的時候,方子晨見到過,他當時以為裏頭裝的是給送的那些小禮物,雖是好奇,但趙哥兒不給他看,他便不看。


    “明明是你對不起我,是你騙了我,你已經拋棄過我一次了,夫君,你不能······再拋棄我第二次。”


    對於自己用過的東西,方子晨無疑是熟悉的,他目眥欲裂,整個人都定在原地,麵色一點點的白透了。


    他沒說話,起初趙哥兒還以為他不信,正想再說些什麽,才發現方子晨全身都在顫抖。


    方子晨以前把這個定義為夢,他也真的,以為是場夢。


    這個夢含糊不清,他醒來後極力的迴想,但它卻像隔著一層麵紗,朦朦朧朧,讓他怎麽想都想不起來。


    那晚發現身子不對勁後,他讓保鏢帶他迴去,他呆在房間裏,等著醫生過來······


    醒過來後,他發現身子有些不對勁,醫生以為在自己來之前他自泄過,便說他中了藥,事後身子虛是肯定的,沒事兒。


    方子晨就沒在意了,方家大宅安保做得好,別人進不來,他也不會在這節骨眼跑出去,郊外離大宅遠,他不可能在短短的時間內跑到山上去,他也不覺得自己能出事。


    他把那些旖旎當成一場夢。


    青春期的男孩,加之中了藥,做這種夢,再正常不過。


    ‘疼不疼’、‘那你可以帶我走嗎?’、‘你不能騙我’、‘你真的會帶我走嗎?’。


    夢裏寥寥的幾句話,時隔多年,他卻是還能清楚的記得。


    竟然不是夢嗎?


    趙哥兒的話、那條方巾,仿佛觸到了某個開關,那些隱藏著的,他記不起來的荒誕夢境,一下子全被照亮了。


    方子晨像是被抽走所有的力氣,過快的唿吸頻率讓他大腦缺氧般滿是空白,他的視線搖晃,隻勉強看清眼前人的輪廓。


    他緊緊盯著趙哥兒,一字一句:“你當初······為什麽不說?”


    趙哥兒沉默了,臉上也失了血色,半響後他給出迴答。


    聲音很低,猶如蚊呐般。


    “因為我想要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夫郎家的現代小相公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雲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雲上並收藏夫郎家的現代小相公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