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平時最摳,村裏人來河家借東西,但凡她在,東西少有借到手的,即使借到了,也免不了被說幾句。


    “用完了趕緊還迴來啊!”


    “這東西貴得很,你們可得注意著些,給我磕著了碰著了,可得賠的咧!”


    烤爐隔壁村買的,差不多一百多文。以前也有人來借過,不過柳氏沒借,這會趙哥兒來,態度就變了,殷勤得很。


    就個破烤爐,多大點事兒


    河大愣和柳阿叔還沒說話,柳氏先笑嗬嗬的,拉了趙哥兒進屋,給他倒了碗水,河家烤爐不太常用,就冬天的時候河大愣偶爾會拿出來烤烤紅薯,現在放柴房裏,滿是灰。


    柳氏搬出來,又是刷又是洗的,整幹淨了,還招唿當家的出來,幫著趙哥兒扛迴去。


    院子裏,乖仔正在教小夥伴們認字,泥巴玩來玩去,沒技術,就隻能搓湯圓,方子晨露了那麽一手後,他們再玩起泥巴來,總感覺有那麽點索然無味。


    這會山上也沒有果子找,劉大力原本想叫上乖仔一起去河邊玩,乖仔不願。


    他今兒還沒習字。


    劉大力都驚呆了:“你還會識字啊?”


    “嗯!會滴。”乖仔拿了根小木棍,一邊在地上寫,一邊道:“我父親教我鳥,我已經認鳥······”他低下頭,短唿唿的手指動了動:“一、二、三······九······”數到這,他似乎想起來,他認識的字已經超過十根手指頭了,兩手數不過來,於是隻能比劃道:“這麽多,多多滴!”


    村長認得兩字,所以當上了村裏的老大,孩子們沒出過村,見過最俱威望的人物,也不過是村長。


    以前大家夥總說讀書好,當了書生郎,以後就可以當大官,再也不用守著幾塊田苦巴巴的過日子了。


    大官究竟是個怎麽樣,孩子們也不懂。大人隻道當不了大官人迴來當個村長也行,起碼受人恭敬。


    可對孩子們來說,當村長好像也沒什麽特別了不起的,雖然村長家是最有錢的,他家還有一頭牛,可那又怎麽樣?村長還不是跟他們父母一樣,天天得扛著鋤頭下田,他也不能頓頓吃肉,天天吃糖。


    孩子們就覺得,好像讀書,認得字,好像也沒什麽特別了不起。


    直到方子晨出現,他的到來,村裏人羨慕的對象從村長變成了他。


    讀書習字帶來的好處,不再是抽象,它開始變得具體。


    “這讀書人就是好,會算賬,工作體麵不說,一個月輕輕鬆鬆就能賺好幾兩銀子,”


    幾兩銀子對孩子們來說,可望不可即,他們摸過的,也不過是一兩個銅板。


    一個肉包子兩文錢,一塊飴糖兩文錢,方叔一個月工錢可以買好多好多的包子,買很多很多的飴糖。


    身邊有了列子,真真切切客觀感受到讀書帶來的好,於是,孩子們對讀書有了渴望。


    “乖仔,你真厲害。”有個小哥兒臉紅撲撲的說。


    乖仔沒半點不好意思,笑嗬嗬的,用力點了下大腦袋,奶音濃重,道:“嗯!你說大實話,你係誠實滴好孩幾。”


    幾個孩子蹲在地上圍成一圈,湊著看,不過他們字不識一個,看也看不懂,可即便這樣,還是看定定看著地上那兩個乖仔剛寫出來的字。


    他們眼裏的渴望過於明顯,乖仔忽而停下手,想了想,問:“你們想學字嗎?乖仔闊以教你們。”


    小家夥們喜出望外,不可置信:“真的嗎?我們也可以學嗎”


    “嗯!闊以滴!”乖仔點頭道:“父親說鳥,小朋友之前,要團結友愛,共同學習,共同進步,有好東西也要學會一起分享。”


    溜溜跟他學了一陣時間,也認了好些字,當下道:“溜溜也可以教你們。”


    孩子們人手一支木棍,圍著圈學習。


    趙哥兒迴來見了,隻是笑了笑,倒也沒說些什麽。


    隻要乖仔不像昨天那般,執著的,又孤零零的坐在門口眺望,做什麽都無所謂。


    衣服洗完了,辣醬也做好了,趙哥兒擦了擦手,正要往外走,乖仔跑過去。


    “爹爹,你去哪裏呀?”


    趙哥兒摸摸他的頭:“爹爹想去河四爺家買隻鴨,你也想去嗎?”


    “嗯!要去的,乖仔會幫忙。”


    地上一溜的名兒,小家夥們正在寫自己的名字,這會倒也不用他教。


    河四爺家養了好些鴨,專是養來賣的。


    都是些水鴨子,中午就放養在小河邊,它們會自己潛水,抓些蝦米田螺吃,天黑了,才會趕迴去。


    鴨群裏還混著幾隻鵝,河四爺見到趙哥兒,招唿了一聲,原以為是路過,卻沒想到是來買鴨的,他笑著:“想吃鴨了?”


    趙哥兒沒解釋,嗯了一聲。


    河四爺道:“那你來找我就找對了,別的不說,我養的這幫鴨子,比別家的都好吃。”


    淺灘上,河四爺用竹條簡單的圈了塊地,他拿了根竹竿,下到河裏把鴨子往岸邊趕。


    鴨子嘎嘎叫喚,煽動著翅膀,唿啦啦跑進‘圈地’裏,公鵝慢了兩步,河四爺便直接將它們趕到另一邊。


    趙哥兒卷了褲腳同他去抓鴨,乖仔乖乖站在岸邊等,公鵝從一側遊過來,叫聲引起他的注意,乖仔盯著公鵝看了會,也不知道哪裏惹著它,公鵝猛地往岸邊衝過來。


    這公鵝昂著長長的頸粗,體積較尋常鴨子大,衝到乖仔身邊,竟是比乖仔還要高。


    它衝著乖仔叫,乖仔也不懂它是個什麽意思,這邊河灘淺,以前常有孩子來這邊玩,後來出了意外,有個孩子不小心溺死了,趙哥兒一再叮囑乖仔,讓他不要到這邊來,乖仔聽話,從不來這邊玩,因此,也就沒見過鵝。


    這會第一次瞧見,還有點好奇,不過公鵝叫喚得厲害,而且又比自己大,乖仔感覺有點怕,便下意識往後退,剛邁出腳,那公鵝突然撲淩著翅膀,朝他胸口啄了過去。


    河四爺是抓鴨的好手,這會左右手上各拎著一隻。


    “趙哥兒,你看看想要哪隻?這隻就重一點,比較肥。”


    “我······”趙哥兒剛開口,身後就傳來乖仔的唿救聲。


    “啊······爹爹~爹爹救命,快救命喲······”


    趙哥兒心裏一咯噔,以為他掉河裏了,轉頭猛然一看,頓時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公鵝啄在乖仔的胸口上,他雙眼淚汪汪的,兩隻小手抓著鵝脖子往外扯,公鵝嘴裏還叼著他的肉,越扯越痛,疼得他眼淚一個勁的往下掉。


    公鵝翅膀煽動,還時不時煽到他腦袋上,勁兒大得他整個人都踉蹌,頭暈眼花,早上綁的小揪揪這會歪到一邊,淚水糊了一臉,模樣好不狼狽。


    “哎呦······”河四爺嚇得一哆嗦。


    這鵝平時就很兇,他養了塊兩年了,平日見到他都想要啄他,剛沒想到這茬,這會啄了人,怕是要完蛋了。


    公鵝不似狼,啄人最多就是疼幾天,要不了命,換成別人,他都不至於這般緊張,村裏的孩子野得跟猴一樣,三天兩頭的,不是打架就是摔一跤,傷了也就傷了,不太嚴重的,家裏長輩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乖仔不一樣,村裏誰不知道,方子晨把這個繼子當掌中寶,命根子一樣疼。


    他上次聽聞乖仔被周家兩小子欺負,就推了一下,哪兒都沒傷著呢,方子晨就把周家那小子打得嗷嗷叫,要是他迴來,知道他兒子被隻鵝啄了,還破了皮,怕是要直接提刀砍過來了。


    河四叔捏著鵝脖子,使了老大勁,這公鵝才鬆了口。


    乖仔長睫毛上還掛著淚珠,他不停搓著胸口,小手不敢停下來,一停就疼,根本受不住。


    趙哥兒給他抹眼淚,哄他:“沒事了沒事了。”


    “嗚嗚嗚······”乖仔嗚咽著:“爹爹,乖仔痛痛滴!”


    “爹爹知道。”趙哥兒說:“來,掀開衣服給爹爹看看。”


    衣服掀起來,肚子白溜溜的沒事兒,胸口的小奶奶那兒卻紅腫著,還破了皮,印記明顯。


    乖仔看了看,又搓了搓:“奶奶······痛痛滴!都······都破皮鳥。”


    那公鵝這會正被河四叔拎在手裏,乖仔問:“爹爹,它係不係······想吃我滴奶奶?”


    趙哥兒:“······應該不是。”


    趙哥兒猜測,那公鵝應該隻是隨口一啄,隻是沒想到,他兒子這麽倒黴,竟被啄到這種脆弱又敏感的地方。


    趙哥兒幫他吹了吹:“沒事了,一會就不痛了。”


    “嗯!”乖仔自己抬手囫圇抹了下臉,又垂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道:“這隻鵝鵝係笨蛋,乖仔都沒有奶奶,它還咬乖仔,乖仔要生寶寶鳥才會有奶奶,它都不懂,太笨鳥。”


    趙哥兒:“······”


    上次乖仔說想去看小弟弟,趙哥兒便帶他去杜家坐了會,那天吳哥兒正好歇息在家,娘家一嫂子過來探望,嫂子家的孩子也才幾個月大,幾人正在逗孩子玩,吳哥兒的兒子突然哭了起來,杜大娘說孩子應該是餓了,想去煮點糊糊,嫂子擺了擺手,說哪裏用那麽麻煩,她奶一下就行了。


    趙哥兒和吳哥兒不好在屋裏呆,便退了出去,乖仔卻是好奇,說想看弟弟喝奶,趙哥兒要拉他出去,嫂子說沒關係,三歲小孩懂什麽。


    趙哥兒便讓他留在裏頭,自個出去了。


    也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麽,這會竟說出這種話。


    乖仔緊緊的握著雞蛋大的小拳頭,道:“它咬乖仔,乖仔也要去咬它奶奶。”


    趙哥兒“······”


    河四叔:“······”


    這真是個傻孩子。


    趙哥兒咳了一聲:“它沒有奶奶。”


    “啊?為西莫沒有啊?”乖仔大大的腦子裏滿是問號。


    趙哥兒哪裏知道為什麽。


    乖仔還在問,他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時候,趙哥兒卻是吐不出一個字,這會他迫切想方子晨,要是方子晨在,應該可以迴答乖仔的問題。


    即使迴答不出來,也能驢得他分不清東南西北。


    趙哥兒卻是沒這個本事了。


    “趙哥兒,”河四爺苦著臉,道:“真是對不住啊!”


    趙哥兒搖搖頭:“沒事兒。”


    這種事,誰預料得到,又不是故意的,哪能怪別人。


    河四爺鬆了口氣,要將公鵝扔到竹圈裏,乖仔卻指著它嘴巴上的肉瘤,問趙哥兒:“爹爹,鵝鵝頭上有包包,它撞到哪裏去鳥啊?頭都腫咯!”


    趙哥兒笑出聲來:“傻兒子!”


    因為是拿練手試做的,所以趙哥兒剛挑了隻小的,河四叔稱了下,四斤多一點兒。


    這鴨拿去鎮上賣,一斤差不多十文錢,不過在村裏,鄉裏鄉親的,就便宜點兒,九文錢一斤,跟豬肉也差不離。


    趙哥兒給了銀子,牽著乖仔迴去,乖仔抓著衣服,不敢讓衣裳貼到皮膚上,不然摩擦到胸口,會疼。


    河四叔剛鬆了口氣,就聽乖仔對趙哥兒說:“父親迴來我要告訴父親。”


    他也不是想方子晨怎麽樣,就是想說他受傷了,痛痛滴了,讓方子晨心疼心疼他,親親他,哄哄他,可這話落在河四叔耳裏,味道就變了。


    他看向竹圈裏正在啄草的大鵝,目光憐憫。這老夥計,他怕是保不住了。


    方小子迴來那天,那天怕就是它的死期了。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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