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氏迴到自己院子,沒有立刻迴正房,而是去了東跨院。


    “娘子!”


    東跨院的奴婢,眼見女君進來,紛紛躬身行禮。


    “大娘、二郎,可都睡了?”


    獨孤氏掃了眼隻殘存著些許燈光的兩間屋子,壓低聲音問道。


    “迴稟娘子,大郎、二郎都業已安睡。”


    奴婢們趕忙迴稟。


    獨孤氏點點頭,腳步卻沒有停。


    她先是去了東跨院的東廂房,這裏是龍鳳胎妹妹的房間。


    褪去木屐,隻穿著雪白的足衣,獨孤氏輕手輕腳的來到裏間的寢室。


    床榻上,七八歲的女童,睡得香甜。


    小嘴兒微微張著,發出輕微的鼾聲。


    獨孤氏彎腰,小心的給女兒掖了掖薄被。


    看到女兒熟睡的模樣,獨孤氏不自覺柔和了眉眼。


    她伸出手,輕輕拂去小丫頭臉上的發絲,手指指腹碰觸到小孩子嬌嫩的肌膚,又忍不住順手摸索了幾下。


    “這孩子,也就睡著的時候安靜些。”


    雖是個小女郎,卻從小受寵,養成了活潑、恣意的性子。


    白日裏,嬉戲打鬧,竟是比個小郎君還要調皮。


    有的時候,樓謹見了,都忍不住扶額:“這丫頭,倒是有些像她阿兄,妥妥的小魔星。”


    樓謹口中的“阿兄”,自然就是樓彧。


    獨孤氏與樓謹都對樓彧心中有愧,卻不會對他避之不提。


    樓彧,並不是安國公府的禁忌話題。


    就是龍鳳胎,年紀這般小,也幾乎沒遇見過樓彧,卻也都知道,他們有個親哥哥,卻早早的過繼出去。


    父母對這個阿兄,亦是十分惦記。


    每年的端午、中秋、新年等重大節日,以及阿兄的生辰等,阿父阿母都會準備禮物,命人不遠千裏的送去沂州。


    平日裏閑談的時候,阿父或是阿母,也總會不經意的提到這位兄長。


    是以,即便龍鳳胎沒有親眼見過這位阿兄,卻都有著莫名的熟悉。


    樓謹一手將樓彧養到了五六歲,對於兒子幼時的情況,十分了解。


    那時,樓謹對於過於頑劣、不服管教的樓彧是有些頭疼的。


    如今,過了這些年,再度提起樓彧曾經的調皮,就變成了滿滿的懷念與歎息。


    拿著樓彧跟樓琅對比,並不是嫌棄樓彧的頑劣,而是在女兒身上,找到了熟悉的感覺,再度體會到了養兒的不易。


    獨孤氏呢,生下樓彧剛滿一月,就趁機逃走。


    她沒有撫養樓彧,不知道兒子的成長。


    聽到丈夫追憶過往,曾經的缺憾與愧疚,她似乎在龍鳳胎身上得到了滿足。


    所以,每每聽到樓謹因為阿琳或是阿琅而提到樓彧,獨孤氏都會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仿佛她並沒有錯過樓彧的成長。


    又仿佛,這個兒子,她也從未丟失。


    按照樓謹的說辭,頑皮的女兒樓琅,這愛玩兒的“聰明勁”像極了樓彧。


    而兒子樓琳,他的眉眼,幾乎跟樓彧一模一樣。


    在女兒床前待了一小會兒,獨孤氏就起身來到了西廂房。


    這裏便是龍鳳胎哥哥樓琳的房間。


    琳、琅,龍鳳胎的名字,聖人親口所賜——


    一來,龍鳳胎十分罕見,又是祥瑞之兆。


    二來,那時聖人正看重、拉攏樓謹,自是要多施恩寵。


    自從知道愛妻懷了雙胎,幾乎要把詩經、周易等經典翻爛,名字取了幾頁紙的樓謹,痛失愛子愛女的命名權。


    不過,樓謹也隻是略略失落。


    他知道,聖人願意給他的兒女賜名,是極大的榮耀。


    他沒有半分怨念,隻有滿滿的感激。


    樓琳是龍鳳胎的大哥,本該是樓謹這一房的大郎。


    但……樓謹習慣了樓彧是大郎,雖然已經把他過繼出去,卻還是執拗的認定樓彧才是他的長子。


    還是二郎吧。


    獨孤氏亦不願在心底徹底抹去樓彧。


    左右排行這種東西,可以是某一房的小排行,也可以是整個家族的大排行。


    樓家其他幾房的郎君們:……所以,我們的兒子就不是樓家的郎君?


    樓謹:……我是家主,我說了算!


    樓琳名為二郎,實則是樓謹的嫡長子。


    大概是汲取了樓彧的教訓,樓謹對樓琳十分嚴厲,從不嬌縱。


    樓琳的性子,也不似樓彧那般桀驁。


    他懂事,聽話。


    三歲起跟著父親練武,四歲起跟著大儒讀書。


    如今七歲了,允文允武,儼然就是京中諸多權貴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聖人見到樓琳,都忍不住感歎:樓氏,後繼有人啊。


    聽到包括聖人在內的外人的盛讚,樓謹、獨孤氏夫婦驕傲的同時,也隱約有些愧疚——


    這樓家,本該由樓彧繼承。


    是他們做父母的不夠慈愛,硬生生將樓驍變成了樓彧!


    許是在靈堂上,被崔太夫人數次提及樓彧,此刻,看到乖巧熟睡的二郎,想到幾個孩子的種種,獨孤氏心底五味雜陳。


    有對二郎的疼愛與驕傲,亦有對大郎的虧欠與內疚。


    “……事情已經這樣,無可更改!”


    “日後,待大郎再大些,讓郎君為他籌謀一份前程,再好好的給他聘個好娘子,也、也算補償他了!”


    獨孤氏壓下心底翻滾的情緒,又看了樓琳幾眼,這才起身來到外麵。


    兩個孩子的乳母、貼身丫鬟等,都在廊廡下垂手候著。


    獨孤氏挨個叮囑了一番,讓他們好生侍奉,萬不可懈怠。


    看到奴婢們恭敬應聲,獨孤氏滿意的點了點頭。


    離開東跨院,迴到了主院。


    正堂,燈火通明,卻不見樓謹。


    不是樓謹夜不歸宿,實在是他公務繁忙。


    他本就是領兵的大將軍,要麽出征,要麽守衛京城。


    尤其是今年,楚王(聖人)與齊王的矛盾開始激化,樓謹這個聖人麾下第一得用的悍將,就顯得愈發重要。


    從去年起,樓謹就被聖人任命為羽林衛大將軍,鎮守北衙禁軍,兼管萬騎司。


    樓謹身為北衙統帥,與楊翀這個南衙十二衛大將軍,相互製衡。


    當然,若是單純的以實力與威望對比,樓謹遠遠不如齊王楊翀。


    但,樓謹是聖人心腹,有著聖人欽賜的天子劍,危急關頭,是可以無需聖人征召,就能夠調動大軍,勤王救駕。


    他的十萬樓家軍,就在京城以北。


    宮城的北大門,玄武門,亦有樓謹鎮守。


    楊翀卻處處受節製,如今更是被聖人明裏暗裏的剪除羽翼。


    麾下的將領或是被調用,或是被罷黜。


    楊翀的人馬,基本上都駐紮在京城以外。


    在京城之內,擺在明麵上的人馬,樓謹優於楊翀。


    權利大,責任也大。


    樓謹被聖人委以重任,自是不敢懈怠。


    平日裏,他基本上都會住在玄武門的軍營。


    每月一旬的休沐,樓謹才能休息。


    今日,不是休沐日,樓謹自然不在府中。


    獨孤氏跪坐在銅鏡前,任由小丫鬟給她卸去簪環,梳理長發。


    卸了妝,簡單的洗漱,獨孤氏換上了素白的綢衣。


    “好了,你們退下吧!”


    樓謹不在,獨孤氏又忙了一天,便想要早些安寢。


    她擺擺手,揮退了眾奴婢。


    許是早年曾經做過奴婢,獨孤氏並不喜歡睡覺的時候,還有一堆人圍著。


    奴婢們也都知道女君的規矩,應了一聲,便都躬身退了出去。


    偌大的寢室裏,燭台明亮,獨孤氏穿過層層帳幔,準備去榻上休息。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黑影,飛快的閃了進來。


    “什麽人?”


    獨孤氏被嚇了一跳。


    她正要開口喊人,就看到那一身黑色胡服的男子摘下了麵罩。


    “你、你?”


    獨孤氏隻覺得這少年眼熟。


    她甚至忘了驚慌、恐懼,瞪著眼睛,仔細的看著。


    “……阿、彧?”


    許是白天的時候,總是想起樓彧,此刻看到有些麵善的少年,十四五歲的年紀,樓家標誌性的大高個子、深邃眼窩,獨孤氏腦中靈光乍現,這是阿彧,她的兒子!


    七八年不見,曾經的頑劣小兒,早已長成了玉樹臨風、溫潤和煦的少年。


    “阿母好記性!還記得樓彧!”


    樓彧頂著一張君子如玉的麵容,說出的話,卻帶著嘲諷。


    可不是好記性?


    好阿母?


    親生的兒子,幾年不見,卻還能一眼認出來。


    樓彧覺得,他應該慶幸的。


    至少,親生的母親,在見到他像個影子一樣忽然冒出來時,沒有尖叫著大喊“刺客”。


    她、認出了他!


    雖然帶著遲疑,可好歹沒有“見麵不相識”啊。


    “你,真的是阿彧?”


    獨孤氏沒有聽出樓彧的冷嘲熱諷,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兒子身上。


    他長高了,這個子,隻比正值壯年的樓謹矮半頭。


    要知道,樓謹可是身高六尺三寸(190),在身高馬大的北境人中,亦是突出的存在。


    樓彧作為十四五歲的少年,身高已經逼近六尺(180),絕對算得上罕見。


    他的模樣“變”了。


    不知道是張開的緣故,還是遠離父母,樓彧的容貌與幼年時有了不同。


    六七歲的樓彧,長得非常像獨孤氏,任誰見到他們同框,都會知道,他們是有著極深的血緣關係的親人。


    而現在的樓彧,與獨孤氏隻有眼睛還是相似的,他整體的容貌,精致俊美,雖然還有南境的柔美,卻更顯溫潤,而非似女子般的婉約。


    他開始有了獨屬於自己的氣質與魅力。


    不是某某人的替身,更不是什麽複製品。


    若非要說他像誰,他的身上有楊睿的溫潤,有沈度的灑脫,卻唯獨沒有獨孤氏的柔媚、樓謹的霸氣。


    麵對獨孤氏的再次確認,樓彧卻沒有開口。


    他平靜的看著獨孤氏,仿佛眼前的女人,不是她的生母,更是所謂“嫡母”。


    隻是個陌生人,哦不,更準確的說辭,是他的“欠債人”。


    樓彧的冷淡,落在獨孤氏眼中,就是對她提問的“默認”。


    這,真的是阿彧。


    她的兒子,被她再三舍棄的親骨肉。


    “你、你——”


    獨孤氏有著太多的話想跟樓彧說。


    “這些年,你過得可還好?”


    “樓讓之死,究竟是怎麽一迴事兒?”


    “你、你貿然來京城,所為何事?”


    “……你,可還心存怨恨?”


    太多的問題,無數的話語,最後,獨孤氏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麵對樓彧,獨孤氏竟有些手足無措。


    她,滿心愧疚,又分別多年,根本不知道跟兒子該說些什麽。


    還是樓彧,沉默片刻後,伸出了三根手指:“阿母,你舍棄了我三次!”


    剛滿月,她把他丟在樓家,獨自逃走;


    七歲時,為了能夠名正言順、風風光光的嫁給樓謹,她不肯認他;


    順利嫁給樓謹,再次有妊,她又“默許”他過繼。


    本該是血脈相連的嫡親母子,如今卻成了隔房的伯母與侄兒。


    獨孤氏瞳孔劇烈收縮,整個人仿佛遭受了雷擊。


    三次?


    阿彧說她舍棄了他三次?


    什麽意思?


    他、他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了他們根本不是什麽嫡母與庶子,而是親生的母子?


    獨孤氏說不出自己此刻是什麽心情。


    羞憤?


    有!


    就仿佛被當眾剝去了衣衫,她所有的醜陋、真麵目被赤果果的展現出來。


    慌亂?


    有!


    極力隱藏的秘密,被戳破,她的心,慌得厲害。


    愧疚?


    有!


    兒子的話,直戳她內心最深的地方——


    她,確實為了自己,舍棄了他三次啊。


    作為一個母親,卻一次又一次的不要兒子,是何等的殘忍?


    而作為兒子,知道自己一次次被舍棄,又是何等的可憐?


    她,真的對不起阿彧!


    “阿母!阿娘!”


    樓彧卻仿佛沒有看到獨孤氏羞憤愧疚、搖搖欲墜的模樣。


    他繼續用非常平靜的口吻,接連唿喚著獨孤氏。


    獨孤氏卻不敢答應。


    她、不配!


    樓彧繼續說道:“您,可否幫我一次?就一次!此後,你我母子各不相欠!”


    用力吸了吸鼻子,將洶湧的淚意逼退,獨孤氏抬起頭,仿佛下定了決心。


    她輕聲道:“阿彧,你要我做什麽?”


    “我要樓家的方天戟和明光甲。”


    這兩樣都是樓家的傳家寶,已經傳承了一百多年。


    樓氏的曆代大將軍,都是身著明光甲,手持方天戟,縱橫沙場,立下赫赫戰功。


    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這兩樣東西,就是樓家家主的象征。


    某些時候,比兵符都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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