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開始】


    元亓二十五年,仲夏時節連日雷雨,仿佛天兒被劃了道口子,嘩嘩倒個沒完。


    城東的明威將軍府,靈幡素縞,應著雨景甚是哀戚。今日,乃是明威將軍府嫡小姐出殯之日。將軍府一府數子,獨獨那嫡長千金是個嬌滴滴的病弱美人兒,隻可惜命不過十六便香消玉殞,徒惹人歎息。


    同日同時,城南侯府上方,天雷鳴電閃交加,忽而一道紫光自空中而墜。


    直直墜到了西邊獨院。


    大雨滂沱,衝淡了府裏的喜嫁之色,與門外丫鬟的交耳聲應和,隱隱綽綽聽不真切。


    「人是真死了,且是在你看顧之下死的,你就是渾身再長幾張嘴也改不了這事實。到時候,綏安侯府饒不了你,宋國公府更是饒不了你!」


    「不,不是,是你讓我夜裏留一扇窗不關,讓小姐受涼,是故意算準了……藥,是那碗藥!」


    「沒錯,可你收了好處照著做了,真論起來,你說誰人信你說辭呢。」


    「你……」


    「行了,我來是給你指條明路的。莫忘了咱們府上侯爺在外的名聲,前兩任都是過門死的,這合著也是你們家不信邪,死活要嫁的,現如今那就是被‘克’死的!」


    「可明明是被毒死!」


    「我說你怎那麽蠢呢!婚嫁當日便氣虛體弱,藥石罔效,三日撒手人寰。你且記清楚了,若敢多說半個字,別說保命,就是送你下去陪你家主子也不為過!」


    外頭打那句說完就再沒了動靜。


    喬平昭醒了有一會兒,渾身像被巨石壓著似的不能動彈,入目所及是鸞鳳和鳴的紅帳,隨著風一蕩一蕩,半天都迴不過神。


    她不是應該死了麽?


    明明囑托完父親少應酬喝酒,多陪陪祖母後咽了氣,怎麽到了底下是這麽副光景?


    「天爺庇佑,這,這也不是奴婢能左右的事!小姐,冤有頭債有主,誰害的你就找誰,找誰報仇去!千萬別來找奴婢!」來人碎碎叨叨念詞兒進來,不住的求拜神佛。


    喬平昭眼瞧著從外麵進來的女子,身上作丫鬟打扮,正閉眼踉踉蹌蹌朝自己的方向來,聽那聲音卻是有些熟悉的,和剛才門外的女聲之一重合在一塊。


    喬平昭反應慢卻不蠢,眼見那婢女閉著眼顫巍巍要喊,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的擒住了她手腕,「何人叫你謀害於我!」


    那婢女原是摸了她鼻息沒了篤定是個死人,這時猛地對上喬平昭冷肅眸子,頓時魂飛天外,短促一聲驚唿就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喬平昭也叫自己那粗嘎的聲音給驚著,身子也發虛得厲害。與此同時,喉嚨裏火辣辣的感覺更是讓人難以忍受,遂強撐著下床倒茶水喝。


    幾杯溫茶下肚,喉嚨裏的不適才衝淡了些。她看著地上躺著的婢女,再瞥到銅鏡裏倒映出的陌生臉龐,頓時打腳底躥起一股冷意。


    她踉蹌著上前兩步,捧住了銅鏡,左照了照右照了照,沒有一處是她喬平昭的影子。反而,反而完全變成了另外一人的模樣。


    不管是做什麽動作,那人也跟著做,若不是喬平昭平日裏戒驚戒躁,隻怕要被這一幕給嚇暈過去。


    喬平昭定定瞧向鏡子。


    倒映出的女子生得明眸皓齒,麵頰那似乎因著氣息不勻泛開幾許桃花紅,眼瞼下方針眼大小的紅痣殷紅絕豔,平添媚色,可謂是貌美得近妖。這樣的相貌京中無人能出其二,正是宋國公府那位。


    都是京城裏的名門貴女,以人品樣貌才情等論排行,喬平昭各個是頭籌,那宋吟晚就各個是墊底。獨獨樣貌,與喬平昭平分秋色,那還是公子哥兒們投的。


    舉京提及宋吟晚,就不免有一絲輕視之心。


    都說宋國公府家的千金,殊色無雙,然胸大無腦,總惹笑話貽笑大方,卻沒有自知之明,成日像個跳梁小醜為難她那乖巧溫柔,宛若清蓮的好‘妹妹’。


    喬平昭聽說的也不外如是,可真正接收了宋吟晚的記憶,才曉得這人蒙了多大冤屈。


    遭表哥輕薄調戲,她錯。


    父親怒而抽之,罰跪祠堂。


    詩會豔詞流傳,又是她錯。


    找人糾錯,反而被汙名聲。


    林林總總,從幼年到及笄,被連坑帶騙整臭了自己名聲,卻成全了庶妹的溫婉端莊。


    偏宋吟晚母親長樂郡主高氏也是心高氣傲的主兒,宋吟晚隨了母親,嬌縱蠻橫,那對母女倆正是捏著郡主母女一樣脾性,使著計讓娘倆吃盡了暗虧。宋國公耳根子軟,留戀溫柔鄉,若不是礙著郡主身份高貴,就差抬上明麵寵妾滅妻了。


    而宋吟晚這個嫡千金也不爭氣,人挖個坑她就跳,就連嫁人都稀裏糊塗,誤以為是心上人綏安侯府二房長子封元璟。到了婚後才曉得是綏安侯那閻王爺,又是風寒又是驚嚇。


    喬平昭一時接收了過多訊息,腦中雜亂無章,唯有一聲歎息清清楚楚,仿佛是腦海深處的一縷怨艾。


    「這一輩子我是折在孟小嬌母女手裏,不管你是誰,能活且活。願我下輩子投個好胎,不求大富大貴,隻求有人懂我,憐我,庇佑我。」


    那聲音幽幽切切,喬平昭還沒來得及問便消失無蹤了。


    喬平昭癱坐在梳妝台前久久,自己是病死了,宋吟晚卻是被人毒死的,而今這遭‘借屍還魂’,她得了宋吟晚的驅殼繼續留存世間,恍惚良久才意識到自己接了個什麽樣的爛攤子。


    初初入府就以克妻之名被謀了性命,再說‘宋吟晚’在外的名聲,侯府名貴,隻怕立足都尚且困難,還有個狠命拖自己後腿的‘娘家人’。


    「天爺,你可是玩我?」喬平昭迴想起死前二姐姐問自己心願,當時說了一句未嫁過人,當過人婦,再看眼下這境地,老天爺滿足信徒心願哪有這般省略步驟的!


    正這時,進來兩名端著盆兒的丫鬟,瞧見屋裏這景又是驚唿。喬平昭揉了揉發脹的額頭,「碧桃不小心磕到了頭昏過去,還讓我扶不成。你們把她弄下去,人看牢了,等醒了,我有話問。」


    「是,小姐。」那是隨宋吟晚陪嫁的三等丫鬟,一個叫眠春,一個叫枕月。兩人年紀都還小,在外頭做活,眼下被叫了頂事兒心裏都發怵。規規矩矩地侍候洗漱,俱是不敢多話。


    喬平昭病體虛弱,說的那一長串都覺得累,更是懶得應付。也虧得宋吟晚原來那古怪脾氣,整治下人的手段厲害。


    每每被庶妹挑撥,宋吟晚心氣難平便拿身邊的婢女撒氣,時日久了,離心離德。就是親信的碧桃也能賣主,那這兩個……


    「嘶——」象牙梳纏住了發絲,眠春一緊張手抖,竟拽了幾根下來。


    喬平昭顰眉。


    眠春登及嚇得跪地討饒,「小姐饒命,小姐饒命!奴婢手笨,比不得碧桃姐姐巧手!」


    「她是手巧,心眼兒也巧。」喬平昭幽幽發話,「不過往後,她不在這兒當差,總的有人替她的活。」


    眠春愣生生抬頭看了她一眼,喃喃,「不,不在這兒?」


    喬平昭微微俯視,與她平接了目光,「犯了錯就有犯錯的去處。現如今我初入侯府,勢單力薄,你們是我帶來的人,若是一心向我,我自是不會虧待了你們。梳得不好,慢慢學就是了,什麽三等二等,那也是我一句話的事。不過,倘若你們有了別個心思,碧桃的今日便是你們的明日。」


    一知半解才更叫人怕。而喬平昭要的就是她們的敬和怕。


    碧桃背後另有主謀,這便是她留著碧桃的目的。


    喬平昭捂著胸腔裏跳動劇烈的心,卻再無從前那吃力感覺。砰砰,砰砰,那樣鮮活有力。她惜命卻不得活,卻不想有這等的際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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