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衡看起來跟平常並沒有一點不同,仿佛之前那個模樣隻是張濤的錯覺,他望著窗外時,忽然詢問道:“張濤,你討厭石髓站嗎?”


    那封信被隨手塞進櫃子裏。


    張濤猜測他大概暫時是不會離開小隊去司南,不過隨時準備好這條後路,這是相當明智的做法。


    “討厭石髓嗎?”張濤想了想,“倒也沒有,雖然那是個冷冰冰的地方,但養大了我,仔細想起來,其實也有很不錯的人,我對那裏也算得上有用,所以沒怎麽挨過餓。我並不討厭它。”


    羅衡問:“可你不想迴去。”


    這讓張濤幹幹地笑了笑:“誰叫我逃跑了呢,我知道他們絕不會原諒我的。”


    他頓了頓,又改口。


    “也有可能原諒吧,可是從此以後,我就會害怕自己又犯什麽錯,或者要彌補我犯下的過錯,那得彌補多久呢,我又怎麽樣消除我的罪孽呢,到時候人人都會指著我說:‘看啊,他就是那個逃跑的張濤’。所以我倒是也不怎麽懷念他們了。”


    羅衡盡可能溫和地說:“如果說,他們不在意呢?”


    “哪有如果的事呢?”


    羅衡喃喃道:“是啊,世上哪有如果的事。”


    不知怎麽,智慧之神像是忽然降臨在張濤的身上,他緊接著說下去:“人隻有餓得沒有力氣的時候,才不會造謠。吃得越飽的人,就越需要談資,最好是一些比他們過得好的人的談資,這些談資還得是致命的,討人厭的,叫他們能從中獲取快樂跟滿足。”


    “更何況這是真事。”張濤說,“我確實害怕得逃跑了,被人叫一輩子也是活該。”


    羅衡有些訝異地看著他。


    “不過,就算真的沒人在乎,那又怎麽樣呢?”張濤今天的驚人之言還不止如此,他微微笑了下,“我在石髓並不怎麽開心,現在反而覺得很開心,如果你們能記得不要總是給我塞上一勺豆子的話就更好了。”


    羅衡忍俊不禁:“抱歉。”


    “沒什麽,食堂盛菜的大叔也這樣。”張濤漫不經心地揮揮手,“有時候我後頭那個人總比我早點吃上飯,因為他對豆子一點兒也不過敏,我得把我那份給他,換他的空盤子,我都習慣了。”


    車上安靜了一會兒,張濤忙著緊跟藍甲殼蟲,又不要踩油門太猛以至於直接撞上前麵的車屁股,要知道麵包車的車門才剛剛修好,凹陷則仍像一塊消退不去的傷疤,明目張膽地展現著。


    他可不想把藍甲殼蟲的屁股也撞出個一模一樣的傷痕來。


    特別是上麵還坐著狄亞跟伊諾拉,想到跟狄亞的初見,張濤就覺得臉又隱隱作痛起來。


    羅衡忽然添了一句:“那……那麽,要是石髓消失了呢?”


    “什麽消失?”張濤忙裏偷閑地迴了一句,很快反應過來,“噢,消失,你是說石髓消失……啊,這事兒我倒是……我還沒有想過呢。”


    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好像突然害怕起來。


    盡管張濤其實也說不上來有什麽不同,可是他知道離開石髓跟石髓的毀滅是完完全全兩碼事,哪怕他不喜歡石髓裏大多數人,將來的石髓也大概率跟他沒有一點關係。


    可這個念頭莫名地叫張濤感覺到恐怖和可怕,他倒不是害怕毀滅本身,毀滅是很正常的事,就像金羊毛城,他曾經在閑談裏也表露過憂慮。


    想著想著,張濤忽然額頭上流出冷汗來。


    “我肯定會很難過的。”張濤說,“我現在就想大哭一場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沒有那麽想它,可是我覺得我一定會哭出來的,因為我現在就想哭了。”


    羅衡什麽都沒有說。


    張濤下意識轉過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這次他看懂了,那是一種極度悲傷痛苦的神色。


    張濤有過這樣的經驗,在很小的時候,他因為某些已經完全記不清楚的挫折而感覺到絕望的時候,如果不嚎啕大哭出聲,就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那從胸腔跟喉嚨一點點湧上來的痛苦,是難以言喻的,它揪著人的心、鼻腔、咽喉,確保你在難以忍受的沉默裏爆發出的唯一響動就是哭泣。


    在車窗上,羅衡顯然注意到了張濤的目光,可他仍然什麽都沒有說。


    張濤幾乎一瞬間就明白過來,羅衡正竭力壓抑著情緒的崩潰,因此抽不出餘力來表現得更好。


    而在這個瞬間,張濤福至心靈,將所有的線索聯係在一起,意識到了他本沒有發現的事。


    羅衡的基地毀滅了。


    這就是他詢問的原因,這就是他一直表現得這麽古怪的原因,這就是他為什麽會跟狄亞衝突的原因……


    他的“石髓”已經消失了。


    第113章 實驗基地


    由於路程上的種種不便,小隊直到下午五點左右才終於找到可以停下來休息的地方。


    秋天的時間要比夏天稍微短一點,因此這會兒已經能很明顯地看到天在緩慢地暗下來,於是營地裏最先被生起來的總是火。


    火光一下子照亮每個人的臉,甚至將車門也照得紅彤彤的,在陰影下,車門倒映出火焰燃燒時跳動起舞的模樣。


    兩輛車分別了整整一天,車上總會發生一些互相難以知曉的事情,到底是無關緊要的趣談,還是至關重大的秘密,那就隻有車上的人自己知道了。


    羅衡的臉在晚上顯得要憔悴邋遢許多,他拿了梳子跟刀片,還有一條發舊的毛巾,撿完柴火後就往水流邊走去。


    伊諾拉正轉頭看去,沒留心被竄起來的火舌燙卷了一部分頭發,驚叫一聲站起來。


    火並不大,伊諾拉起來拍的時候已經熄滅,隻留下縈繞不去的焦臭味,她輕嘖一聲,手捏過仿佛還散發著熱量的頭發,焦躁道:“該死!”


    狄亞倒是氣定神閑地嘲笑她:“警戒心啊,伊諾拉。”


    伊諾拉衝他翻個白眼,氣衝衝地往水邊走去,她的頭發比之前要長得多,所以才會沒注意好距離。


    不過也算提個醒,否則誰知道她什麽時候想起來解決這個不大不小的問題,落在火裏總比被敵人抓住好。


    眼見著隊伍裏轉瞬間喪失兩個勞動力,剩下三人也不太有幹活的精神,張濤懶洋洋地熱起一鍋水,看著狄亞擺出來的食材,就知道晚飯大概要吃些什麽。


    有土豆泥(司南送的粉包,據說可以用水衝)、餅幹、午餐肉、兩罐頭大米、一把茄子幹、桃子罐頭,甚至還有五條巧克力餅幹。


    “這會不會太豐盛了。”張濤嚇了一跳,“我們不留著點等以後吃嗎?”


    狄亞眯眼打量著食材,又看了看張濤,再轉頭看向巧克力餅幹,這才恍然大悟:“沒事,中午的時候,它都化軟了,有幾條還漏了,所以可以先吃掉。對了,中午你們吃了什麽?還是什麽都沒吃,要墊墊肚子嗎?”


    這才讓張濤稍微放下心來,伸手去接屬於自己的巧克力餅幹:“噢,要。”


    正如狄亞所說,他們正午什麽都沒有吃,主要原因是張濤認為暫時不能讓羅衡碰到方向盤,導致他實在抽不出空來吃些什麽東西填飽肚子;而羅衡純粹是沒有心情吃任何東西,他在短暫的崩潰之後陷入近乎封閉的狀態,就像死了一樣。


    如果是更年輕一點的張濤看見,會毫不猶豫地認為自己的副駕駛位上坐著一具屍體。


    張濤咀嚼著那塊有點融化的巧克力餅幹,幾乎要把包裝紙也吃進去,不過沒關係,他等會還會吐出來的。


    甜味讓緊繃的情緒緩緩放鬆,張濤聽見牙齒跟餅幹摩擦得哢嚓聲,井然有序,他不慌不忙地吃,巧克力化成潺潺糖漿,混合著餅幹的顆粒往喉嚨裏流淌,稍微有點黏膩,不過還不到無法下咽的地步。


    身體仿佛覺察到能量的注入,再度複蘇,張濤並沒有覺得更好過,可把包裝紙丟在火堆裏時,他確實感到積攢在體內的壓力得到短暫的舒緩。


    “狄哥。”張濤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


    不管火光跟日光多麽明亮,張濤都不太能看清楚狄亞的臉,或者說他的笑容下蘊藏著的某種特質。


    大概是因為初見時,張濤就在他親切溫和的笑容下感覺到劇痛跟地獄的幻影,以至於大多時候他都感覺那英俊的輪廓更像一把鋒利的尖刀,帶有不可捉摸的危險性。


    他應當詢問嗎?


    羅衡跟狄亞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親密關係,該作為朋友告知,還是不應該參與他們之間的事呢?


    不過話又說迴來,在場三個人裏,狄亞跟藍摩無疑都是比他更成熟也更適合解決這些問題的人選。


    張濤咬著手指關節思索,還沒有得出結論,狄亞的迴應已經到來:“什麽事?”


    這讓張濤的大腦短暫地停滯了一下。


    等張濤迴過神來的時候,狄亞雖仍然掛著微笑,但那雙眼睛已經微微眯起,流露出不善的意味。


    “什麽事?”


    狄亞又強調了一遍。


    “我……我是在想……不是,是我有個朋友……”張濤的冷汗都快流下來了,他驚慌失措地說,“對,我有個朋友,我是說,他是個很厲害的人,嗯……差不多就跟羅……”


    他的聲音卡在喉嚨裏,硬生生轉了個彎:“就跟羅……亂……藍摩!對!就跟藍摩差不多,如果他遭遇了很大的打擊,那一般要……怎麽幫他呢?”


    聽到自己名字的藍摩茫然地抬起頭:“什麽?”


    智慧之神顯然不打算在今天拋棄張濤,他立刻抓住藍摩的胳膊,避開狄亞的目光,真誠地詢問道:“藍摩,你覺得呢?”


    “我覺得?”藍摩遲緩地反應著,“你是說,我這樣的人遭受到打擊?”


    張濤連忙點頭:“對對對!”


    他趁機瞄了一眼狄亞,窺見對方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態,立刻收迴了目光。


    “打擊……”藍摩深思熟慮,“可是你怎麽知道對我來講,是大還是小?”


    張濤抓著藍摩的雙肩,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如果像你一樣的人突然崩潰了,那打擊一定算是大吧。”


    “不說是什麽事,隻說反應嗎?”狄亞慢悠悠的聲音忽然響起,“你好像聰明起來了。”


    張濤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嘿嘿,真的嗎?”


    狄亞:“……”


    藍摩:“……”


    雖然整個問題都有點沒頭沒腦,但藍摩並不抗拒迴答,他沉默片刻後迴答:“不過讓我崩潰的事的確曾發生過。”


    “啊?”張濤愣了一下,有點愧疚,“這個……如果你不想說的話……”


    藍摩平靜地打斷他:“如果我不想說,我就不會說。對我來講,痛苦並沒有意義,發生的事仍然會發生,讓該發生的發生,不願意前進的人自己會留在原地,該往前走的人,還是會往前走,就這麽簡單。”


    這讓張濤沉默片刻,他又轉頭問狄亞:“你覺得呢?”


    “我嗎?”狄亞漫不經心地說,“我倒是覺得,太多人死又死不掉,活又活不成,看起來是在往前走,實際上隻是在等死而已。”


    張濤忍不住低聲嘟囔:“真刻薄。”


    藍摩忽然看他一眼:“那你呢?你怎麽想?你想要幫助他嗎?”


    “我……我也不知道。”張濤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這種事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解決的吧,雖然你們說得也不是沒道理,也很厲害。不過我是這麽想的,如果他想當做沒事,我就當沒事;如果他想說,我就聽,你們覺得這樣行不行?”


    藍摩若有所思,微微一笑,柔和地點了點頭。


    狄亞卻歪了歪頭:“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決定什麽都不做?”


    張濤沒能迴答得上來,因為修剪完頭發的伊諾拉跟打理完自己的羅衡很快就拿著東西迴來了,於是有關“如何處理朋友的痛苦”這一對話被徹底打斷。


    接下來的幾天路程裏,兩輛車的司機跟乘客名單被徹底打亂,沒人發生什麽不對勁的事。


    甚至連羅衡自己有時候都不確定那個秋風刮得人眼睛生疼的下午,坐在麵包車的副駕駛位上崩潰到發不出聲音的男人是不是自己。


    狄亞像是一把火,熱烈地燒灼著,羅衡與他貼得太近,以至於本該包裹起痛苦的外殼被烤得融化,於是痛苦傾瀉出來,如一鍋滾沸的水,煎熬著他。


    這讓他忍不住感激張濤,起碼對方什麽都沒說,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有時候人就是這麽奇怪,不懼怕忍受痛苦,卻懼怕痛苦被人過分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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