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衡當然不想加入司南,更不想告訴司南有關自己的私密信息,同樣也談不上信任司南,他隻是……就隻是……


    就像確切地從司南口中得到那個時代的死訊,他一時間沒想到該怎麽做,於是靜靜地等待著。


    至於他在等待什麽,實際上自己也不清楚。


    “那就走吧。”羅衡猶豫一會兒,點點頭道,“我去打個招唿,然後我們就離開。”


    藍摩沉默片刻,他的沉默與狄亞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狄亞的沉默就像海麵上即將來臨的風暴與怒濤,席卷而來時聲勢浩大,前一秒還風和日麗,後一秒烏雲就頃刻間聚攏,勢不可擋地摧毀一切,讓人全然摸不著頭腦。


    正如伊諾拉所言,他是水底蟄伏的神秘黑影,現身隻為了擊潰。


    而藍摩,藍摩的沉默讓人迷惘,他的大腦裏有天然的神思,任何信息被分組解析,如果他不願意說出來,沒人知道掉下來的是什麽結果。


    現在,藍摩給出這個結果。


    “如果你很為難。”藍摩輕柔地眨著眼,“也不要緊,狄亞已經答應我了。”


    一種莫名的怒意忽然襲擊羅衡,他的臉上浮現出潮紅,聲音無意識地尖利起來:“什麽意思?”


    “我們可以分開行動。”藍摩道,略有些困惑地看著他,“有什麽不對嗎?”


    羅衡緊緊盯著他,硬邦邦地說:“我已經答應你了,為什麽要分開行動?”


    藍摩再怎麽不了解,也絕不會把他臉上的紅暈當成是害羞跟靦腆,那浮現出來的怒火盡管被控製得很好,仍然能聞到硝煙的氣味。


    他不明白發生什麽,隻隱約意識到這大概與狄亞有關,還以為這是話語裏無意傳達出分裂隊伍的誤會。


    於是藍摩解釋起來:“你看起來暫時還不打算離開司南,我並不想勉強你,更何況,這本來也就不是我們交易裏的一環。所以,如果你還有沒處理完的事情,我們可以分開進行,到聖殿再碰頭。”


    羅衡搖頭:“沒關係。”


    這次藍摩沒有再勸,也許是看出什麽,又或是不願意自己的堅持像真的要分裂整個小隊,總之他點點頭,問:“什麽時候?”


    “現在。”羅衡冷冰冰地說。


    這讓藍摩吃了一驚,他很少見到羅衡這麽衝動的模樣。


    倒不是說效率,羅衡的效率一向不低,他天生就有處理起事情來遊刃有餘,井井有條的能力。為任何事下決定都不會顯得太倉促,就如同他在金羊毛城的角落裏一瞬間拍板四個人的命運一樣。


    即便是那個時候,羅衡都顯得氣定神閑。


    可現在,羅衡離氣定神閑大概差著八個張濤那麽遠,如果藍摩的詞匯量夠豐富,他大概會用氣急敗壞來形容。


    在羅衡去道別的時候,藍摩正往外走,他忍不住想:分明司南是更好的所在,可羅衡卻喪失了曾在金羊毛城時展現出的活力。


    當藍摩準備去通知伊諾拉與張濤時,靠著藍甲殼蟲的狄亞喊住他:“我通知過他們了,上車吧。”


    狄亞無疑是個好同伴,雖然有時候他總是掛著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說起話來顯得輕佻,讓人完全看不透他,但他確實是個完美的幫手。


    他展露的不真實更像是一種巧妙的伎倆,完美地藏匿起他的真實來。


    “啊……”藍摩清了清嗓子,他說,“羅衡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狄亞出乎意料地冷淡:“不是什麽大事。”


    司南雖然比小隊要大得多,但仍然隻是一個車隊而已,信息流通得很快,藍摩知道他們吵過一架,甚至還打了一架。


    現在狄亞臉上還有一塊淤青,藍摩相信絕不是牆壁上不小心磕出來的。


    沒多久,解決完自己手頭上相關事情的伊諾拉就走了過來,她把小帳篷丟上車後,把自己關進後座,抿著唇不講話。


    然後是苦著臉的張濤,他過來探了下頭,見已經滿座了,隻好歎氣到麵包車上。


    “真奇怪。”狄亞靠在方向盤上,懶散道,“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有這麽大的魅力,人人都想上這輛車。”


    伊諾拉冷笑了一聲:“準確來講,是除了你之外,我們誰都不清楚羅衡發火是什麽樣子。”


    “看看我的樣子就知道了。”狄亞歎息一聲。


    伊諾拉瞥了他一眼,並沒有說什麽話。


    他們出發得很快,羅衡說的現在就是現在,大概又過了半個小時,他們徹底脫離了司南的隊伍,什麽都沒帶走,也什麽都沒留下。


    路上正好碰到了白甜甜,對他們露出一個甜蜜的笑容,為這場意外相遇畫下句號。


    張濤還記得她的藍莓餅幹,心醉神迷地搖下窗戶,跟她揮手,逗得白甜甜咯咯直笑。


    很快,她的笑容也消失在了視野裏。


    大家重新上路了。


    藍甲殼蟲很快就開到前麵去,將小麵包甩在身後,這沒什麽辦法,畢竟要讓藍摩來指路,他必須核對著地圖與他記憶裏的照片跟過往,尋找出通向真理的道路。


    樹木在大路上顯得稀疏且突兀,就像中年男人的頭頂,不同的樹種跟灌木混雜在一起,偶爾隔著車窗能聽見蟲鳴,讓整條路都顯得有生機起來。


    伊諾拉輕輕哼著歌,她最近從司南裏學了幾首新歌,值得慢慢迴味,保質期大概在幾個月到幾年不等,看她什麽時候厭倦。


    歌聲不算太輕,伊諾拉唱得頗為投入,她撐著臉頰,車窗開著,將紅發吹得淩亂,這會兒尚有幾分瀟灑,等吹過頭就顯得淩亂了。


    車子開了一會兒,等到伊諾拉唱完歌,狄亞才忽然問道:“藍摩,如果你見到一座被鎖鏈掛起來的雕像,那些鎖鏈一旦斷開了,那會怎麽樣呢?”


    伊諾拉怪道:“把雕像掛起來幹什麽?”


    “神像,有時候聖殿的確會將一些神明的雕像懸吊起來,以顯得莊嚴神聖。”藍摩解釋道,他思索了一會兒這個問題後,“如果解開鎖鏈,雕像當然會摔下來。”


    狄亞平靜地說:“有些雕像摔下來,會摔得粉碎;有些雕像堅固一些,雖然沒有斷開,卻充滿了裂痕,變得脆弱不堪,對嗎?”


    “是的。”藍摩滿心疑惑,“怎麽了?”


    伊諾拉歪了歪頭:“所以,你在哪兒找到個廢棄的聖殿嗎?”


    狄亞輕飄飄地笑起來:“誰知道呢。”


    任何太完美的事物總會讓人感到不安,進而膨脹欲望,更不必提是在這樣的世界裏。


    狄亞向來是競爭之中的佼佼者,這不單單是因為他擅長審時度勢,更不僅僅因為他足夠聰明,還因為他一向不夠安分,又足夠野心勃勃。


    因此,他無法擊潰司南的作戰小隊隊長阿斯塔,卻可以輕易戰勝作為阿斯塔本身的阿斯塔。


    而在羅衡這件事上,狄亞展露出同樣的野心與自信。


    最開始的時候,被答應就已經值得快樂,甚至被編入到那男人有關未來的計劃內就已滿足。


    可現在已經到來。


    狄亞看到羅衡的核心,就絕不容許自己隻是羅衡選擇的一部分。


    就像……就像雕像手中所握的蘋果,就像雕像持有的權杖,就像雕像手中翻閱的書本,成為它的一部分,卻最終隻能與它一同粉碎。


    在羅衡徹底墜毀之前,狄亞要成為新的枷鎖。


    如果愛無法戰勝死亡,就與死亡一同到來。


    第112章 難過


    作為直麵羅衡怒火的唯一人選,張濤實際上並沒感覺到多大的壓力。


    他既沒有像是出言不遜的狄亞那樣狠狠挨上幾拳,體驗一下關節技到底多麽簡單實用;也沒有像是前來詢問的藍摩那樣分不清哪句話踩在了雷區上。


    羅衡隻是保持一貫的沉默,沉默有時是一種嚴厲的譴責,有時卻是一種專心的體現,張濤分辨不清自己得到的是前者還是後者。


    於是他決定試探一下。


    “嗯……”張濤決定從最輕鬆簡單的問題開始,他看著車子中控台上被壓著的那封信,他問,“那是什麽?”


    這封信是羅衡從司南帶進來的,被隨意壓著,看不太清楚具體的模樣。


    “司南的邀請信,舒靈的徽章,還有他們基地的大概地圖。”羅衡麵無表情,“舒靈承諾司南永遠會為我留一個地方,如果我沒有地方去的話。”


    張濤沒注意到後半句話的重點,隻是稀罕地拿起那封信,露出興高采烈的神色來:“那很好啊!司南很不錯的。”


    他的模樣像是羅衡進了什麽世界五百強,實際上也差不了多少,司南在這裏算得上是平原五強之一的基地了。


    “你認為我該去司南?”


    這讓羅衡的心一緊,他緊緊追著藍甲殼蟲,玻璃已經有點髒了,模糊得看不清車內的情況,車裏承載的三人仿佛也隨著這種模糊而緩慢消散,失去真實的存在感。


    裏頭真的坐著他所期盼等待的人嗎?


    羅衡急速地轉頭看了一眼張濤,對方正細細捧著那封信翻看,他並沒拆開,臉上的羨慕與高興並沒有作偽。


    他真實地坐著,來自一個叫石髓的大基地,他是個對世界有意義的人。


    羅衡確定張濤的存在後,心卻更加空落落起來了,他甚至迫切地有一種衝動,想追上去攔住前麵那輛車,打開門將車上的人拉下來,仔細辨認他們已經模糊不清的麵孔,讓那感覺重新真實確切起來。


    “該不該去的……”張濤嘟噥了一聲,“這個怎麽說好呢……”


    張濤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羅衡,像是在隨時確保這句話會不會惹怒對方一樣:“我是覺得,這得你自己來選擇吧,你現在已經有了更多的選擇,不是嗎?”


    這本來是羅衡在金羊毛城告訴張濤的話,他沒想過這迴旋鏢有一日會擊中自己。


    羅衡移迴自己瞟過去的目光,他專注地看著那模糊的車後門玻璃,突然意識到此刻的自己跟當時的張濤並沒有一點不同。


    他們都恐懼自己的選擇。


    這是在推卸責任。羅衡漠然地想,我在放棄自己選擇跟表達的權力,從而逼迫他人表現出對我的重視跟在乎,好確認他們足夠愛我,得以在往後反悔時能合理地暴露出軟弱。


    而他要做的隻是陷入到偏執當中去,不表達任何個人想法。


    “你說得沒錯。”羅衡迴答,“如果我想去,我就該去,如果我不想去,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張濤確切地感受到他的虛弱,並非來自身體上的病痛,而是精神上。


    盡管羅衡的手很穩,大腦仍然清晰,他甚至還微笑著。


    可張濤仍然覺得,這個人是時候停下來歇歇了。


    “等會換我來開車吧?”張濤像是突發奇思妙想一樣地說道,“或者現在就讓我來吧,別擔心,我很快就追得上,大不了多踩幾腳油門。”


    羅衡被他逗笑了,出乎意料,這個就連張濤也覺得像天方夜譚的主意被同意了,他走下車,將方向盤連同生命一起遞交給張濤。


    藍甲殼蟲開得很快,也許是後視鏡裏瞥見他們臨時換了司機,那速度慢下來,在視野裏縮小得沒那麽快了。


    又或者隻是它走出太遠,令遠離都顯得不再明顯。


    羅衡望著那輛藍甲殼蟲,他看不到自己的臉,張濤看到了,卻說不上來。


    不管是事情也好,書籍也好,影視也好,各色各樣的表達之中,人們所能看見的都是自己早已知道的東西,看不到的往往也是自己還沒能知道的東西。


    張濤就處於看見自己尚未知曉的東西這一部分,他不知道那表情意味什麽,連看都不大看得懂。


    那是愉快嗎?是痛苦嗎?是絕望嗎?是平靜嗎?


    他形容不來,隻能踩下油門,追上藍甲殼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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