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場內的兩個人也許有點難以分辨,可對羅衡來講,這群荒人的目標相當明顯,就是伊諾拉。


    他們在故意消耗伊諾拉的體力,對藍摩則下了死手。


    羅衡的腦海之中鬼使神差地想起孕婦那張肮髒蒼白的臉頰,他幾乎不假思索地就開了火,就在同一時間,又響起了一聲槍響,在石頭上擦出火花,正好彈中一個飛奔過來的荒人,他嗷得慘叫一聲,倒下了。


    這些荒人倒也不完全是笨蛋,覺察到人類同伴的增加後,不知道是誰發出尖嘯聲,這些本來一擁而上的荒人一下子唿啦啦散開了,借助叢林跟石頭把自己隱藏起來。


    危險還沒解除,不過隊伍倒是可以團聚了。


    狄亞並沒有跟著羅衡一起進入車隊,他又一次,再一次,一點也不意外的消失了,羅衡想大概再來幾次自己就習慣了。


    “怎麽樣?”


    伊諾拉喘不上氣,先把空彈夾拿出重新填裝,然後才彎腰撿起掉落的匕首甩幹,血汙太多,刀鋒上結著厚厚的血痂,幾乎割不動任何東西,她深唿吸著把刀往自己的衣服上蹭,手腕跟脖子隨著動作露出淤青跟抓痕。


    “沒事。”伊諾拉的聲音有點嘶啞,眼睛似乎剛從充血的狀態下消退,看上去仍然有點發紅,她忽然抬起槍口對著高處的山壁開了一槍,栽倒下來一具屍體,“他們想抓活著的我,你該問藍摩怎麽樣。”


    她說這話的時候非常平靜,沒有一點波瀾。


    “我也沒事。”


    藍摩是倒退過來跟他們說話的,鮮血從他的額頭上淌下來,細細的一縷,不容忽視。


    羅衡說:“你的頭。”


    “沒事,隻是被一塊石頭砸到而已。”藍摩簡潔道,“我的手倒是真的受傷了,現在不能動彈,可能是扭到,也可能是斷了,我不確定,還好你來得及時。”


    就在羅衡想問張濤的情況時,這位隊伍裏唯一的技術人員灰頭土臉地從車底爬出來,雙手還緊握著一把槍,臉色發白,嘴唇發青,看上去兩眼都有點發直:“他們都走了嗎?”


    羅衡注意到他的保險是關著的。


    “剛剛開槍的是你?”羅衡問道。


    張濤神情恍惚地點了點頭。


    羅衡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臉,張濤吃痛地看過來,才開口說道:“做得很好,現在打開保險上車。”


    “上車?可是狄亞呢?”伊諾拉撫摸著自己的喉嚨,皺眉道,“他怎麽沒來,他跟你走散了?”


    羅衡歎了口氣:“你知道,他總是很有自己的主見,我們可以按喇叭示警,看他到底想不想上車。”


    他也想不出來狄亞到底要去做什麽。


    就在這時,風裏忽然傳來“咻”的一聲,非常非常明顯的一聲,然後是連著幾聲槍響跟荒人憤怒的悲鳴聲,不過他們沒再衝出來,隻能聽見遠處林叢被撥動後發出的簌簌聲。


    三人麵麵相覷,隻看見大概兩人高的峭壁上忽然掉下來一具屍體,正砸在地麵上,狄亞從一地屍體裏滾出來,不偏不倚,恰好地停在他們麵前。


    “走吧。”狄亞單膝還跪在地上,正檢查自己的子彈是否還充足,頭也不抬地說,“還好現在是在外圍,他們絕對不止這幾個人,我殺了幾個,剩下的荒人都跑迴去了,夠拖延一段時間了,再不走就輪到我們倒大黴了。”


    接下來沒人把時間浪費在交流上,所有人都立刻開門上車,考慮到安全問題,狄亞忍痛放棄了摩托車,他可不想在經過山穀的時候被荒人突然從樹上或是石頭後麵突然抓住手腳或者是頭,直接從車上甩下去。


    更何況現在藍摩的手受傷,伊諾拉體力耗盡,張濤驚魂不定,這三個人誰也當不了司機。


    可惜的是煮好的食物都被打翻了,他們匆匆撿起還沒清洗的鍋,擱置的碗筷之類的就盡數丟在原地,餓著肚子連夜趕路。


    “他們會追上來嗎?”張濤竭盡全力忍住自己的恐懼。


    狄亞漫不經心地開著車,他在後視鏡裏看見遠處的一道黑影,忽閃而過:“很難說,我猜會。”


    這讓張濤一下子緊張起來,他緊緊抓著手裏的槍:“那我們怎麽辦?我是說,怎麽反應?”


    “關上窗戶。”狄亞瞥了一眼車窗,“關緊,關死,隨便你怎麽做,就是別漏一點縫隙,他們可能會拿武器砸進來或者捅進來,死在這招下的不少。”


    張濤的臉唰一下白了,他幾乎有點過唿吸,可還是拚命把車窗升到完全掰不動為止,又牢牢地鎖上車門,這才開始放心地緊貼著座位,一點點放緩自己的唿吸聲。


    坐在後座的藍摩正靠著休息,他的血還在流,顯得臉色格外嚇人,狄亞扶著正中央的鏡子照向他,平靜道:“你得包紮一下,還能動嗎?不能動就讓張濤爬過去幫你。”


    “讓他過來吧。”藍摩說,他用好的那隻手找到備用的醫藥箱,兩輛車上都有,放在自己腿上。


    狄亞輕笑了一聲:“作為一個傷患來講,你倒是夠平靜的,我還以為流血的是張濤呢。你爬過去吧。”


    後半句是對張濤說的,他也點點頭,起身來打算從駕駛位跟副駕駛位的中間位置爬到後座去,就在這時,車上忽然砸落下來什麽重物,發出巨大的一聲悶響,伴隨著幾聲怪叫,車子直接偏移方向甩了出去。


    張濤幾乎整個人都往狄亞身上倒去,狄亞被撞到車窗上,他幾乎什麽都看不清,卻還牢牢地把住方向盤,麵無表情地一添油門,隻聽見後方傳來兩聲喇叭響聲,隨後車上似乎有什麽東西被掀下去,緊接著是淒厲恐怖的慘叫聲響起,輪胎似乎滑了兩下,很快又順暢起來。


    “起來。”狄亞甚至沒轉頭看張濤,他放慢速度,“最好別往窗外看。”


    事實上,黑夜裏張濤什麽都沒看到,隻在掙紮著起身時被藍摩拉到後座的這段時間裏,從後座沒閉緊的窗戶縫隙裏隱隱約約地聞到一點血腥味。


    緊接著又是一聲槍響,應該是藍甲殼蟲上羅衡或是伊諾拉做的。


    張濤縮了縮脖子,決定當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打開自己的手電筒給藍摩包紮傷口。


    跟在狄亞車後的羅衡沒能看到從高處跳上車頂的荒人,不過大燈倒是清晰地照出前麵的小麵包突然偏離正路,歪到另一端去了。


    由於天黑,車子的速度開得並不算很快,羅衡就大致推測到一定發生了什麽情況,所以他按了兩下喇叭表示前麵沒有障礙物,讓狄亞可以適當加速。


    荒人被甩下來的時候,羅衡終於看見了,伊諾拉則更幹脆,用手電筒加槍解決了對方的性命。


    “所以,咳咳……”伊諾拉說,“真的有個孩子,還是陷阱?”


    羅衡沉默許久才說:“不但有個孩子,還有一個女人,她剛完成了分娩。”


    “分麵?”伊諾拉困惑道,“什麽意思?她在發吃的?”


    “不……分娩的意思是……是她在生孩子。”羅衡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夜晚的動靜,晚上行車很容易遇到意外,一來是視野受限,二來是有野獸隨時出沒,不過這一路上的野獸大概是被荒人驅逐掉或者吃掉了,並沒有看見,“我們聽見的嬰兒哭聲,就是她的孩子。”


    伊諾拉“噢”了一聲,她靠在座位上,好半天才說:“你沒把他們帶迴來,所以……”


    “對。”羅衡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笑,他的表情介於悲傷跟微笑之間來迴猶豫,“她們都死了,我沒能做到什麽。”


    伊諾拉舔了下嘴唇,又問了一句:“那個女人是正常的嗎?”


    “什麽?”


    “我說,那個女人是跟我一樣的,還是說是個荒人?”伊諾拉看向他,聲音出乎意料的冷靜,沒有平日的半點熱情,“生下來的孩子呢?”


    羅衡注視著前方,狄亞的車已經迴到正軌上了:“女人跟你一樣,孩子是荒人。”


    伊諾拉輕輕笑了一下。


    “果然是這樣。”


    她的笑聲聽不出什麽感情。


    第86章 活水村


    任何無從知道前因的事情都有各色各樣的可能性,其可能性當然也分高低。


    就像是藍摩說的那個孩子一樣,其中當然有非常非常多的可能性,比如也許那個嬰兒真的是荒人從附近偷的,又也許那個孩子被人類遺棄後叫荒人撿了迴去……


    然而最大的可能就是,那的確是個荒人的嬰兒。


    就像一個孕婦有很多種可能會出現在荒人的地盤裏,然後意外生下一個嚴重畸形的孩子。


    可是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她被擄走後生下了荒人的孩子。


    生物有繁衍的本能,哪怕是在這麽惡劣的情況下,仍然尋找自己的出路。人類也好,動物也好,正是因為這種強大的本能才延續至今,荒人同樣沒有例外。


    “這種事很常見。”伊諾拉泰然自若地開口,不知道是在說服羅衡,還是說服自己,又或者隻是闡述世界上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實,“成為荒人的母親,或者成為人類的女奴,其實都沒什麽太大的差別。”


    她的臉上當然沒有浮現出一點憐憫與同情的神色,隻是冰冷地倒映在車窗上,隨著起伏的夜色閃爍。


    羅衡終於分出神來看了伊諾拉一眼:“為什麽跟我說這個?”


    “隻是讓你別太在意。”伊諾拉漫不經心地往後靠去,窩在座位上,“這種事我遇到過很多次,以前會遇到,現在會遇到,以後還是會遇到,甚至我要是留個全屍,在還沒開始發爛發臭之前……”


    她臉上忽然流露出一點譏誚之色,並沒有繼續說下去。


    “反正,我躲過去了,當然有人躲不過去,就像每天都有人活下來,也有人死掉。”伊諾拉的手指纏繞著她自己的紅發,“就這麽簡單,起碼你保證自己活下來了,這就不能說什麽都沒做到。”


    羅衡失笑道:“我想到會有一個人被安慰,可沒想到這個人是我。”


    “等會你可以去安慰藍摩,或者張濤。”伊諾拉歪著頭想了想,輕笑道,“嗯,還有狄亞,我猜他們三個一定非常樂意。”


    她的聲音仍然有些嘶啞,甚至比剛剛更嚴重,可能是有點傷到了,又也許隻是說話太多,接下來伊諾拉就沒說話了,而是看著窗外漆黑一片的景色。


    這讓羅衡想起當初結伴時的場景,每個細節他仍然記得很清晰,明明是發生在不久之前的事,此時此刻想起來卻恍如隔世。


    也許是無法計時的那段日子裏,抽象的時間被扭曲成某種更加具體的事物跟迴憶,伴隨著衝擊力被一份份分門別類地裝入大腦之中。


    也許當初救下伊諾拉時,老天就已經冥冥之中預示了眼下的這一場景,在這秩序崩壞的世界之中,人所建立的一切美好也隨之瓦解,健全者如履薄冰,滿大街都是瘋狂的殘缺者,不論身心。


    於是羅衡微笑著迴答:“我可看不出來他們任何一個人需要安慰。”


    伊諾拉配合地笑了一聲,隨後又說道:“雖然我很想繼續警惕下去,但我真的有點累了,我要睡一會兒,你沒問題吧?”


    “沒問題。”羅衡柔聲道,“睡吧,有狀況的話我會喊醒你的,如果情況很嚴重,那我猜你自己也會醒的。”


    “很好笑。”伊諾拉懶倦地說,“你很有天分,也許我們該打個招牌,讓你專門表演冷笑話節目,說不準能騙到點蠢貨。”


    伊諾拉並沒有委屈自己,她從後座抽出一條髒兮兮的毯子這條有流蘇的藍色毯子是金羊毛城的產物,沒花太多點數,是意外撿漏撿到的。


    在所有的物品裏,伊諾拉對它格外鍾愛。


    她緊緊裹住自己,以一個沒什麽安全感的姿勢縮在座位裏,很快就進入到睡眠狀態之中。


    如果不是伊諾拉的唿吸聲在黑夜裏清晰地起伏,車裏寂靜得就像隻剩下羅衡一個人。


    車子在一望無際的黑夜裏持續前進著,沒人能判斷是否已經逃離出了荒人的狩獵範圍,不過從減少的襲擊頻率來看,他們起碼沒有直接衝進荒人的老巢之中。


    隅羲……


    隔日清晨,第一縷陽光破開林木,重新照耀在這片大地之上,空氣意外潮濕,車窗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濕冷的氣息透入每個人的骨髓之中。


    羅衡不禁打了個寒顫,他疑心不是冷空氣的作用,而是對昨日發生的一切姍姍來遲的心有餘悸。


    陽光指引出路,兩輛車終於繞出又一處稀疏至極的林子,遙遙地看見炊煙嫋嫋升起,高坡上錯落著小村落,山腳下則是一座空空蕩蕩的廢墟。


    車子駛向廢墟,大門外潦草地張貼著已經看不清字跡的告示跟破損嚴重的鐵絲網,勉強能從木牌上看出一點漆光,大概曾經被粉刷過,可具體是什麽顏色就說不上來了。


    村子附近的田地早已荒廢,它們大多被水淹沒,就像村子淌著泥漿的地麵,被墾出的長條形田地一節節地浮現水麵,遠遠看去像一具具漂浮著的棺材。


    如果用迷信一點的說法,這個村子的名字起得倒是相當犀利,這裏冒出的地下水淹沒了良田跟村落,荒林難以開辟,又有荒人做鄰居,也難怪人們往上遷移。


    狄亞沒有草率前進,他把車停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在腳上套了兩個密封袋子,走下來觀察這座被拋棄的廢墟。


    他走到後座敲窗戶,問頭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藍摩:“你對這兒還有印象嗎?”


    藍摩搖頭,距離上次來活水村的時間已過去太久,他不能確定,言語裏是少見的曖昧含糊,他仔細思考,最終還是搖搖頭。


    “別是真的傷到腦袋了。”


    狄亞玩笑一句,從車窗邊退開,又走到藍甲殼蟲這兒敲打車窗:“你怎麽說?”


    新鮮空氣隨著降落的車窗湧入車內的空間,伊諾拉打個哆嗦,猛然驚醒過來,她想也不想地從毯子下拿出武器,在看清目標的瞬間又泰然自若地放迴去:“是你啊,怎麽停車了?出什麽意外了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晨昏蒙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翻雲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翻雲袖並收藏晨昏蒙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