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夫教給羅衡的第一堂課,就是無論遇到什麽事,隻要無法立刻迴到現實,就絕不能當它們是虛假的。


    如果實在無法接受,就當自己被綁架去演真人秀,對方既然有這樣的實力不讓你知道發生任何事,那麽大概率以同樣的手法處理掉一個人也不會是什麽難事,所以扮演好你的角色。


    天知道這些話對於當年那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來講多麽離譜,可羅衡仍然堅持下來,並且消化良好,這些話跟訓誡也幫助他逃出了那座瀕死的城市。


    羅衡原本以為那就已經是全部了,沒想到九年後,他遇到了第二次來自命運的考驗。


    而九年前的那件事發生之後,羅衡曾堅信哪怕命運不停地更換這個圈子,變化打交道的對象,自己也都能夠自然地接受。


    可是現在,羅衡同樣沒那麽確定了。


    除了感慨命運弄人,羅衡還能說什麽呢。


    在這個新世界遇到的所有人當中,羅衡談不上真的特別討厭誰,或是懼怕誰,嚴格來講真的需要深入打交道的無非就是幾個隊友,當然也不可能跟什麽人建立起深層的聯係。


    正如狄亞所言,伊諾拉跟張濤對羅衡來講都算得上無害,他救過他們,形成一種天然的心理優勢。


    狄亞則不然。


    結伴至今,他們之間的關係仍然沒太大變化,比敵人要親密一些,比朋友要冷漠一些,是足以信賴的同伴,可還不到全力支持對方的地步。


    羅衡自認扮演了一個無可挑剔的隊友角色,可是狄亞忽然跨過來,越過這條無形的線,又輕輕鬆鬆地退迴去,好像什麽都沒發生。


    清道夫可沒這樣,他沒讓羅衡喊過自己老師,也沒要求羅衡成為自己的學生。他隻是出於對一位老朋友的懷念才救了羅衡一命,於是逃離那座城市後兩人就再也沒見過麵。


    當然如果清道夫希望有他這個學生,羅衡會覺得很榮幸,畢竟他心裏已經完全把對方當成自己的師長了。


    一個人肯毫無保留地教你怎麽在混亂裏平安活下來,要麽是個發過誓的醫生,要麽就是個老師清道夫顯然不是前者。


    那麽狄亞又是為了什麽?


    他隻是想看笑話?還是隨口一提?又或者是在暗示他始終在注視著羅衡。


    羅衡不想搞得自己很神經質,隻是某種意義上,他心底有個部分的確渴望與某個人建立更緊密的聯係,好讓發生在他身上的這一切都變得更有實感,而不是像個被放逐千年的囚犯再次迴到故土,隻剩下張皇無措。


    可這不是什麽正確的感情,羅衡很清楚這是人的一種惰性,一種恐懼後誕生的依賴,他一直都控製得很好。


    退一萬步來講,人本來應該有點距離感的,正因為這片平原上的怪胎夠多,才該對截然不同的人下意識保持安全距離,就像伊諾拉跟張濤就從來不會多嘴。


    這兩天羅衡一直試圖恢複平常的狀態跟所有人交流,顯然失敗得很徹底,就連張濤都意識到羅衡跟狄亞之間出問題了。


    張濤當然沒敢問,隻是不善掩藏,在言行之中小心翼翼地流露出來了。


    伊諾拉倒是在換車的時候問過兩句,羅衡卻給不出迴答。


    “他有時候就喜歡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就像開我的那些玩笑一樣。”伊諾拉開著車,她看著前方狄亞的身影,漫不經心道,“誰要是當真,誰就上當了。可能他覺得我算是個狡猾的人,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他才是那個真正狡猾的人。”


    伊諾拉大概是以為那天晚上狄亞說了些冒犯人的話,實際上的確如此,不過具體情況就跟她想的南轅北轍了。


    “所以,帥哥。”伊諾拉轉過頭來認真地看了一眼羅衡,“就隻是……別當真,沒什麽好在意的。”


    這才是最糟糕的部分。


    羅衡想:問題就在於我希望他是真的在意。


    連伊諾拉都認為,不當真是最好的辦法,就當這件事從沒發生,狄亞從來沒說過那些話,而且比起羅衡的態度,狄亞看上去真的不太在乎自己之前說出來的那些內容。


    就像他隻是說出一個事實。


    不過最終羅衡隻是微笑著點頭:“好。”


    他不認為伊諾拉有必要負擔自己的情緒。


    伊諾拉明顯鬆了口氣:“那就好,你沉著臉的樣子其實還挺嚇人的,有時候可以對著鏡子練練,說不準可以嚇走不少對我們有敵意的人。”


    這次羅衡輕聲笑了出來。


    張濤像是隻從洞口鑽出來的土撥鼠那樣從後備箱裏探出頭,晃了晃腦袋,他小聲道:“所以,這算是沒事了?”


    “差不多。”伊諾拉有點無奈地說,“我都開始懷疑狄亞到底有沒有意識到這兩天發生了什麽事,否則他好歹會采取點什麽措施,真難想象他這樣的遊蕩者會遲鈍到這種地步。不過也有可能,他是故意的,有時候他的確會做一些很惡劣的事。”


    羅衡不是很高興聽到這個可能性。


    張濤好奇道:“為什麽呢?”


    “不為什麽,小孩。”伊諾拉嗤笑了一聲,“因為我們壓力很大,因為這條路太長,因為我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因為沒個伴兒,如果你一輩子都在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路上走,你也知道你這輩子恐怕就這樣過了,相信我,你不會好到哪兒去的。”


    張濤真心誠意的,不摻雜一點虛偽地反駁道:“可是伊姐你就挺好的啊。”


    “那意味著我爆發的時候會更危險。”伊諾拉的聲音為這句話軟化了一些,可說出來的內容卻沒多溫暖,“倒不是我為狄亞那家夥說話,不過他的確算得上穩定,除了羅衡之外,我還沒見過比他更冷靜的人。”


    羅衡忽然問道:“我都忘了問,你們之前很熟嗎?”


    “不熟,準確來講,隻是打過交道。”伊諾拉忍不住笑起來,“啊,我還搶過他幾次東西,所以我猜他大概還挺煩我的。”


    這讓羅衡想起初見伊諾拉時兩人的反應,的確都算不上太友好。


    閑聊總會讓時間過得很快,他們在這座城市裏已經耽擱了好幾天,按照狄亞這個人形地圖的說法是大概今天就能走出城市,去往新的聚集點交換資源。


    羅衡當時並沒有意識到城市的另一個出口會如此不同,因此當他決定放鬆下來,看看車窗外的風景時,很快就呆住了。


    最先看到的是一些被燒得隻剩下大概模樣的廢墟,情況比城市內部要糟糕得多,沒有什麽成塊的混凝土,也沒有什麽生鏽的金屬,舉目望去,是一片焦黑。


    土壤似乎被昔日的火焰徹底燒死一切生機,沒發出哪怕一顆芽,濃煙飄落下來,一層又一層的灰燼與泥土混合在一起,形成黑色的道路。


    狄亞在前麵做了個手勢,讓他們放慢速度。


    “這兒就是你好奇的那個深坑。”伊諾拉對張濤說,“沒任何東西留存,動物、植物、人、車……什麽都被燒沒了,就連這些架子,你都看不出它們本來長什麽樣了。這兒甚至還隻是外圍,就已經毀掉了一小半的城市。”


    張濤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場景,他當然做過一定的心理準備,也聽聞過那場災難的慘烈,可沒想到隻是邊緣就如此觸目驚心。


    “我們會進去嗎?”張濤麵色凝重地問,“我是說,進到深坑裏?”


    伊諾拉歎了口氣:“什麽都沒留下的意思就是,連路都沒有,不,我們不往那兒走。”


    這兒已經不再那麽熱了,高溫已經散去很多很多年。


    可是當車子在這片焦黑的土地上通行時,羅衡似乎仍能聞到燃燒時散發出的濃煙氣味。


    第61章 地震


    就像是外圍沒買門票的觀光車一樣,羅衡隻能遠遠看到深坑的輪廓。


    如果之前的建築物是破敗凋敝,那麽這個地方的建築物越是深入,就越是稀少,最後甚至消失得無影無蹤,令通行的道路突兀變得寬闊平緩,暢通無阻。


    隻是昔日的烈焰一視同仁,將石頭也燒得崩碎,被人類精心鋪成的公路早已開裂,瀝青與碎石凝成團塊,在道路上鼓起坑坑窪窪的小包,給乏味的長路製造些許顛簸。


    這地方保持著毀滅時的模樣,沒人、沒動物、也沒任何植物,寂靜得透出一種沉沉的死氣。


    黃昏時分,本還隱約可見的城市慢慢消失在後視鏡之中,兩輛車開上了大橋,過了橋之後就是一覽無餘的荒野了。


    伊諾拉大鬆一口氣,整個身體都靠在座位上,再度發起一場閑談:“這次居然沒遇到坍塌,運氣真是不錯。”


    “坍塌?”張濤問道,“什麽意思?”


    伊諾拉歪過頭:“就……那些廢墟有時候會再一次塌下來,算是城市裏最麻煩也最常見的意外,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還沒等張濤說話,羅衡忽然感覺到一陣說不明道不明的感覺從內心深處擴散開來,心髒突然怦怦跳動,全身上下直發慌。


    “不對”


    最後一個“勁”字還沒脫口,三人都聽見遠處傳來難以形容的聲音,連帶著車身都嗡嗡顫抖。


    起初車內的三人都以為是路段不佳,可很快,伴隨著那陣響聲,震動越發明顯起來,甚至輪胎都像是滑在油上,時不時偏移方向。


    前方的狄亞反應比他們快得多,他轉了一個大圈,迴身看向來處的遠方,神色被掩藏在頭盔之中,看不太清楚。


    “加速!”


    狄亞大喊,聲音順著風刮入車窗,隨後毫不猶豫地轉身往前開去。


    那聲音慢慢變響,很厚,又似乎有點尖,非常難以形容,可是遠處並沒有任何列車或是飛機的蹤影。


    是地震!


    羅衡幾乎是一瞬間就反應過來了,他抓住把手,轉頭對後座的張濤說話:“抱頭,用手撐住膝蓋,身體前傾!”


    在服從命令這一點上,張濤一直都相當省心,幾乎沒有多猶豫就立刻照做了。


    就在這個瞬間,大地猛然晃搖起來,就像一個人站起身來伸個懶腰,幾乎要把橋上的兩輛小車甩飛出去。


    羅衡差點一頭衝向玻璃,好在抓緊了把手,安全帶也出了點力,硬生生把身體扯迴來,車後座已經響起不少東西掉落的聲音了。


    張濤“嗷”了一聲,大概是被砸了。


    整輛車都飛滑出去,伊諾拉撞在車的喇叭上,連連響了好幾聲,直到輪胎從裂縫形成的小坡上滑出去,整輛車一蕩,她整個人才重新仰迴去。


    “撐得住嗎?”羅衡詢問道。


    伊諾拉把住方向盤,地震的影響已經越來越明顯,她的身體幾乎都隨著車子的漂移打晃起來,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行。”


    橋已經走了大半,退迴去是來不及了,反而可能更危險,隻能快速通過了,狄亞最初下的判斷是對的。


    於是羅衡沒有再幹擾她,靜靜坐下來,深唿吸了幾口。


    車子晃得厲害,連帶著視線也昏昏沉沉,此刻就連遠處的山峰都在搖動,石頭從山上滾落,天際處被燒得格外亮,大概是哪裏失火了,一切都發生得很快,快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像是他們突兀闖入一場飄忽不定的噩夢。


    羅衡的雙腿在顫抖,不是生理性導致的,是地麵傳給大橋,大橋再傳向車子,最後車子帶著他的身體一起晃動。


    這種晃動忽輕忽重,好幾次羅衡差點失去平衡,他能感覺得到危險越來越嚴重,震感也越來越強烈。


    副駕駛位的羅衡尚且如此,坐在駕駛位上的伊諾拉受到的影響隻可能更大,可是她什麽都沒說,嘴唇緊閉,任由紅發在風裏狂舞。


    “有東西掉了。”張濤忽然叫起來,他聽話地把頭埋在手臂裏,因此顯得聲音有點沉悶,“我聽見了!”


    當然沒有人在意,伊諾拉幾乎要將油門踩死,連一點點注意力都分不出來,她繃著臉跟隨狄亞,勁頭看上去像是要創飛前麵擋路的一切東西。


    大橋的情況比想象之中更糟糕,更惡劣,隨著一次次的震動,裂縫從邊緣或是中間擴散開,有些地方大概早有舊疾,一震動就稀裏嘩啦地掉下去,陷出深不見底的大洞或是一個可怖的裂口來。


    有幾次狄亞差點中招,不過他反應快得很,每到最後關頭那些死亡區域總是跟他擦身而過,看上去就好像正正好好地從腳下路過一樣,看起來相當刺激驚險。


    如果說摩托算得上反應迅速,那麽小麵包的問題就大得多了,他們沒辦法看清楚四個輪胎底下都在接觸什麽,有時候車子會往下沉一沉,像是要陷下去,這時候就會把三個人的心都提起來。


    就算這種感覺剛消失,很快其他地方又會跌跌撞撞地出點事,搞得羅衡心裏七上八下的。


    羅衡知道就算自己來做,也不可能保證比狄亞跟伊諾拉做得更好,可是這種生命完全不受自己控製的感覺還是讓他頭皮發麻。


    他想做點什麽而不是就這麽看著,可最終也隻能抓緊把手,默默緩解焦慮。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輛車總算從一直震動的大橋上平安落地,大地似乎又歎息一聲,當小麵包開出去幾十米遠的時候,他們聽見了巨響。


    那是大橋徹底坍塌的聲音,一截又一截,不是驟然間完全塌陷,而是有序的逐漸崩潰。


    又開出不知道多少距離後,在黑暗吞沒光芒的最後一瞬,狄亞被迫停在一片還算空曠的地方,伊諾拉緊跟在他身後刹住車。


    黑夜徹底降臨了,地震卻沒結束,轟鳴聲像地龍在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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