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板著臉,在丫鬟搬過來的凳子裏坐了,才垂著眉眼將元戈從頭到腳掃了一圈,帶著狗見嫌的眼神冷嗤,“外麵都在傳,你受了重傷,快要死了,我過來看看是不是真的……如今瞧著,倒是全須全尾活得好好的。”


    這話陰陽怪氣的,還有一股子很明顯“真可惜”的意味,倒像是盼著人趕緊死了似的。


    隻是這些個夫人們自持身份,就算罵人也隻是陰陽怪氣了些,落在元戈耳朵裏自是不痛不癢,她像是分不出好賴似的笑道,“勞母親掛心,可見流言不可盡信。”


    說著,垂眸看向地上的薄毯,王氏扔得狠,半截落在廊下,已經被雨水打濕。她瞧著,眼底微冷,卻仍溫聲溫語地吩咐拾音,“撿起來丟了吧,待夫君迴來讓他去買一條新的,定要這般一模一樣的,旁的粗製濫造的我可用不慣,磨皮膚。”


    拾音憋著笑,頷首稱是,當真當著王氏的麵撿起地上的薄毯拿去丟了。


    王氏一愣,反應過來,“你這是什麽意思?!不過一條毯子罷了,就算髒了拿去洗洗就是了,怎的,偏生你溫淺金貴,用不得了?你到底是嫌它落了地髒了,還是嫌本夫人我碰過它?”


    “母親哪裏的話,這毯子是大哥送來的,再三叮囑,洗不得,洗了不僅縮水,還毛糙不綿軟,是以當真用不得了。”元戈一本正經地解釋著,顯得格外真誠有耐心,一邊說,一邊整理著衣裙上睡出來的褶皺,額前一縷碎發翹著,有些呆,有些不知世間險惡疾苦的天真。


    這樣的毯子到底有沒有王氏不清楚,畢竟王氏一族雖然底蘊深厚,卻也不及溫家財大氣粗,沒落了幾十年的恪靖伯府就更不用說了,統共沒幾件拿得出手的寶貝了。


    但王氏突然覺得,溫家這女兒腦子可能真是傻的,分不出好賴話,看誰都跟個好人似的。


    跟傻子說話,格外磨人脾氣,以至於王氏幾個明顯的深唿吸之後,險些忘記了自己過來的初衷。


    幸好,隻是“險些”,她擺正了臉色,冷嗤一聲,“你倒是金貴著,連毯子都洗不得,髒了還要我兒給你買。如今我兒被你連累,被陛下責罰,扣了俸祿挨了打,本夫人瞧著你倒是半點不擔心也不關心,為人妻子者,做到你這份上,倒也清閑自在。”


    元戈微微一愣,被打了?可方才林木過來的時候完全沒有提到這事……看來,什麽吃飯喝酒去去晦氣都是假的,估摸著躲南隱那邊上藥呢——她還是習慣稱唿許承錦為南隱。


    王氏還在邊上絮絮叨叨地說著為人妻子該守的本分、該履的職責,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脊背挺得筆直,下巴微抬、眉眼卻垂著,隻看著自己擱在膝蓋上的指尖,維持著一種琅琊王氏後裔的驕傲感,“我知你平素便沒什麽規矩,但我這人也不喜歡緊著人學規矩,憑白惹了人嫌。隻是如今想來,還是我這個做婆母的過於慈和,導致你三天兩頭地在外惹事……”


    擱在膝上的手緊了緊,手腕間一串珊瑚珠串又大又圓,她斂著眉眼撥弄了兩顆,掀了掀眼皮子看過去,才終於總結陳詞,“之前便也罷了,我不想深究。隻今日之後,你便每日卯時來我跟前學規矩,沒事也莫要往外跑了。”


    卯時?卯時的元大小姐大抵還在床上攤著大字流哈喇子呢!


    元戈偏了偏頭,看過去,嘴角仍然微微勾著,似笑非笑,隻眼底半分笑意也無,“母親,兒媳早年身子骨弱,動不動就力竭氣喘甚至暈倒。父親請了大師相看,大師說兒媳陰氣重,要保持足夠的睡眠,不宜早起,更不宜與族中女性長時間相處,否則,恐累及她人。”


    元小姐又開啟了胡言亂語模式。


    宋聞淵剛到門口,聽見的就是這樣一句話,還有他母親幾乎詞窮的一個“你!”字,聲音短促,壓著憤怒無處可泄。


    宋聞淵壓了壓嘴角,又穩著稍稍紊亂的氣息款步入內,“母親。母親怎麽過來了?”


    王氏驀地迴頭,連忙起身迎了上去,扶著宋聞淵的胳膊從頭到腳將人打量了一遍,忙不迭地問道,“聽說你挨了打,母親放心不下過來看看,怎麽樣,大夫看過了嗎?怎麽說?這陛下也是心狠,俸祿罰了就罰了,怎麽還打人呢!”


    說著,又將宋聞淵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隻他一身黑衣,神情也是溫和從容,看不出半點端倪,王氏的手卻隱隱哆嗦,顫聲問道,“疼嗎?”


    宋聞淵下意識看向元戈,小姑娘仍然坐在那裏懶懶散散沒骨頭似的,半個眼神都沒往這裏來。


    宋聞淵無聲歎了口氣,抽迴了自己的胳膊,才輕聲寬慰,“無礙。兒子犯了錯,陛下縱然有心偏袒也總要給群臣一個交代……說起來,此事也是淺淺幫忙才讓逃犯落網,母親也莫要怪罪於她了,這學規矩的事情……往後也不必提了。”


    他聲音溫柔喚著“淺淺”二字,平添了一絲不甚明顯的寵溺,灌進元戈的耳朵,元戈懶懶地撩了下眼皮子看過去,又很快收迴了視線。


    王氏的手落了空,心也不知怎地,“突”地重重跳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去,啞然問道,“你……你就這般護著她?”


    宋聞淵的視線越過王氏肩頭,再一次落在了元戈身上,輕聲說了句,“她如今是我的妻子,我總要護著些的。她不喜規矩便不學,這樣挺好,母親若覺得她失禮,看在兒子的麵上多擔待,左右也不常見。”說完,不由分說地抬了抬胳膊,“兒子送您出去。”


    恭敬,又強勢。


    什麽叫“左右也不常見”,做兒媳的晨昏定省伺候公婆不是應該?怎她溫淺就偏居一隅自得其樂,還成了理所當然?


    王氏的嘴角,一點點耷拉了下去。


    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她自己清楚,看似溫和實則無情,誰也入不了心,誰也不是例外,今次破天荒,開口護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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