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長狹窄的長街之上,一片青瓦跌落在青石板上,頓時碎裂如同水漿迸開一般,清脆的聲響宛轉悠揚,勝似清笛流轉百年的餘音起伏跌宕,隻聽這一聲,便蕩氣迴腸,便永生難忘。


    長街,再也不靜。


    站在青石板上的一個男人紋絲不動,他要做的,是殺掉眼前這個少女,然後割掉一旁重傷不動的少年的頭顱。


    淩州的豔陽天,竟下起來了雨來,仿佛是要將塵埃壓下來,仿佛是要將這壓抑的殺氣壓下來。


    他不住的向前走,每邁一步都準備將拳頭揮出去,他再找絕佳的機會。


    終於,他出手了,他看到一滴雨從她的眼前劃過,他決定出手。


    他雙拳同動,一陣拳風像前而去,身前所有正在下落的雨滴,雨滴被他的拳風向前推移,逐漸形成一道簾,這道雨滴聚成的水簾被他推到她的眼前。


    厲文玳聚精會神,一片雨簾擋在她的眼前,如簾也如盾,不光擋住了她的視線,也擋住了她出劍的方式。


    這片雨簾越來越厚,越來越讓她看不清前方,到最後竟如一麵雨牆,一麵雨滴聚成的牆向她壓來。


    她未曾閉眼,於是她看見身前緩緩下落的一滴雨,她想起洞庭湖上有一人化水為釘,破了東海那人一刀,此情此景與當年何其相似,今日便學他一學,以彼之矛,破彼之盾。


    她以她的劍,輕刺向那滴雨水,刺而未破,隻見那滴雨飛速的衝向那一片雨簾,向張弓射出去的箭一樣,當雨滴與雨簾相接觸時,便如同沸騰的油中進了一滴水,頓時炸裂開來。


    本是同根生,此刻不相容。


    破碎的雨簾之後是男子的身影,他眉目間極其平淡,身上也沒有染上一滴水,他看似鎮定自若,這一拳可能是他有生以來打出的最得意的一拳,能憑一拳將雨水推至敵人的眼前,當時他覺得訝異,也覺得有些沾沾自喜。他本想將雨水聚至一處,形成一堵雨簾,然後以雨為拳,將厲文玳擊殺在這街上。


    隻是如今想法已經破滅,他不禁想到,當日洞庭湖上,東海那人也是起洞庭水化作長刀,最後卻被另一人以一滴湖水破了,最終東海那人如天下人之所願得勝而歸,但江湖上卻記住了另一人以一滴洞庭湖水破了東海來的一刀。


    自然,洞庭湖上的那一刀對東海來的人自然不值一提,可是對當時正在觀戰的自己,卻是震撼無比。自己習武以來,從來不敢想象世間武學可以達到這個地步。


    觀一場大戰,他也確實感謝那二人,他創了“如影隨形”,也在武學上有了極大的進步,終於在整個朗州,他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以雨滴破雨簾這一幕,卻實一如當年。


    他道:“我早該想到,你爹會的東西,你又怎麽會不會。”


    厲文玳發絲上染了剛才的雨水,卻不像落湯雞,用出水芙蓉來形容更恰當。


    那個男子道:“我不殺他了,現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了。”


    他不等厲文玳說話,接著道:“我可以走了嗎?”


    厲文玳站在原處,未動也未說話。眼前這個男子,是剛才兇狠異常,招招都要取人性命的男子嗎?厲文玳不解。


    男子走到那稻草架子旁,一伸手便將稻草架子從青石板中拔出來,糖葫蘆上的糖已經有些融化了,卻依舊是那麽紅,他將稻草架子斜著扛在肩上,走到街頭的轉角,一拐便消失不見了。


    這個怪人,此刻他如果再吆喝兩聲:“糖葫蘆誒,又酸又甜的糖葫蘆誒,山裏紅的糖葫蘆誒……”。任誰也想不到這人片刻之前正在殺人。


    厲文玳有些恍惚,一切太突然,這男子突然就不打了,這幾年的江湖之行,她見過很多江湖人,他們聚會飲酒,闊論江湖,他們組成各種聯盟,他們仿佛一出場就帶有標簽,或是俠義,或是心係天下……他們也比武,而比武的地點通常是天際山頂,華山之巔,城樓之上,他們要讓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們在幹嘛……


    武林更像是一張網,道不盡的關係,哪位大俠在哪個地方,世人看的明明白白,而有些人不入這個網,


    她看著男子走進拐角,她想起他那詭異的身法,和他那強硬的拳頭,她曾在朗州一位大俠的家中見過他,那時他還不賣糖葫蘆,他在幫那位大俠打理梨園。


    這個冬日裏給梨樹修枝的男子,平日裏也在街頭賣大紅山楂的糖葫蘆,正是這個男子,竟然跑到淩州來殺一人。


    她見過太多有著各種威名的俠客,可從未有一個給她如此徹骨的寒意。


    厲文玳不禁道:“這是江湖嗎,這是新的江湖嗎?這江湖竟有這麽多令人膽寒的人,這江湖竟有這麽多的怪人!”


    這個江湖,下一個以武驚人的會不會是河畔洗衣服的大媽?誰也不知道。


    厲文玳十分疲倦,她花光了所有的力氣使出那一劍,她本以為自己會死的,隻是那人卻走了。


    她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向街上那個長衫少年。


    看到他的眉目,仿佛是淩州漫山遍野的梨花開了。


    她心中也想道,隻可惜,這一次他來晚了,淩州的梨都已經熟透了。


    淩州去朗州的官道上,一個中年男子扛著一個稻草架子,架子上插滿了紅色的糖葫蘆,糖葫蘆上的糖融化了,滴在官道之上。


    任官道上偶有車馬路過,馬夫或者其他人對他喝一聲:“讓道,賣糖葫蘆的找死是吧!”


    他隻是低頭讓道,然後隻管前行。


    任田間勞作的農夫指著他對別人道:“這年頭,賣糖葫蘆都賣不下去了,你看他那垂頭喪氣的樣子,是要迴家種田了!”


    ……


    他絲毫不為所動,他想著家中尚有人在等著他,他想著他這一拳將會怎樣打出,他想著如何能引水為拳……官道之上,他邁出了一步,武道之上,他仿佛也邁出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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